一年後,我的德語達到了可以日常交流的水平,也攢下了一點錢。
我申請了蘇黎世大學的一個金融管理碩士項目。
很幸運,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還有一份兼職助教的工作,能覆蓋部分生活費。
碩士課程很緊張,全是專業術語和複雜的模型。
我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泡在圖書館和機房。
頭髮大把地掉,黑眼圈重得像熊貓。
但心裡憋著一股勁。
我要在這裡紮根,要活得比在國內更好,要用事實告訴那些拋棄我的人——沒有你們,我林晚,只會過得更好!
兩年後,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憑藉紮實的專業背景和流利的德語(還有一門流利的漢語),我順利拿到了現在這家銀行國際結算部的職位。
雖然起初也是從基層做起,但薪資福利、工作環境、發展前景,都比國內好太多。
更重要的是,這裡講究規則,尊重專業,人情淡薄但界限清晰。
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個「女孩子」就預設你的能力上限,也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家人」就理所當然地侵占你的利益。
我享受這種清晰的邊界感。
工作第三年,我貸款買下了現在這套小公寓。
雖然面積不大,但位置不錯,朝南,有個小小的陽台。
我終於再次有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
這一次,是在異國他鄉,靠自己一磚一瓦掙來的。
我把公寓布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原木色的地板,白色的牆壁,大大的書架,舒適的沙發,陽台上種滿綠植。
偶爾,我會邀請同事來家裡聚餐,做一桌中國菜。
他們誇我廚藝好,問我為什麼不把父母接來享福。
我總是笑笑,說:「他們習慣國內的生活了。」
沒人知道,我早已沒有「家」可回。
也沒人知道,那段被徹底剝奪和背叛的過去,像一道隱秘的傷疤,偶爾在深夜隱隱作痛。
但我已經學會了與它和平共處。
不觸碰,不回憶,向前看。
直到今天。
直到這通跨越半個地球、索要88000元團圓飯帳單的電話。
將我勉強維持的平靜,撕開一道口子。
露出裡面依舊鮮活的、被忽視和被掠奪的痛楚。
餃子包好了。
整整一百個,白胖胖地排在蓋簾上。
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我下了三十個餃子。
看著它們在滾水裡浮沉,慢慢變得晶瑩剔透。
撈出來,盛在盤子裡。
調了點醋和香油。
坐在窗邊的餐桌前,一個人,慢慢吃。
豬肉白菜餡,很香。
是我記憶里,為數不多的、關於「家」的美好味道。
可惜,記憶里的「家」,從來不曾真正溫暖過。
吃到一半,門鈴響了。
這個時間,會是誰?
我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去。
外面站著我的鄰居,漢斯先生。
一位獨居的退休工程師,為人溫和友善,有時會幫我修理一些小家電。
我打開門。
「晚上好,林小姐。沒有打擾你吧?」漢斯先生穿著得體的毛衣,手裡拿著一個小紙盒。
「晚上好,漢斯先生。沒有打擾,請進。」
「不了,不了。」他笑著把紙盒遞過來,「我烤了一些聖誕餅乾,雖然聖誕節過了,但我想,或許你會喜歡。一個人過除夕,應該吃點甜的。」
我愣住了。
心裡某個角落,微微塌陷了一塊。
「謝謝……您怎麼知道今天是除夕?」我接過還帶著溫熱的紙盒。
「我查了日曆。」漢斯先生眨眨眼,「我知道這對中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節日。雖然你不說,但我想,你可能需要一點節日的問候。新年快樂,林小姐。」
「新年快樂,漢斯先生。」我的聲音有些哽,「非常感謝。」
「不客氣。享受你的夜晚。」他擺擺手,慢慢走回對面的公寓。
關上門,我抱著那盒餅乾,靠在門上,站了很久。
看。
陌生人尚且能給予一份不帶任何目的的溫暖。
而我的血脈至親,卻只會在需要買單的時候,才想起我的存在。
何其諷刺。
我打開紙盒,裡面是造型可愛的薑餅小人和小星星,散發著肉桂和蜂蜜的香氣。
我拿起一塊,咬了一口。
甜,微微的辣,還有堅果的香。
很好吃。
比我記憶中任何一次「團圓飯」的味道,都要好。
吃完餃子,收拾好廚房。
我打開電腦,處理了幾封工作郵件。
然後,點開了一個許久未曾登錄的、用虛假信息註冊的國內社交平台小號。
輸入那個爛熟於心的、林朝陽的微信號。
搜索。
他的朋友圈沒有設限。
最新一條狀態,發布於一個小時前。
九宮格照片。
第一張:「御華庭」酒店氣派的包間大門,金光閃閃的招牌。
第二張:巨大的圓桌,鋪著紅色桌布,擺滿了龍蝦、鮑魚、海參等昂貴菜肴。
第三張:林朝陽舉著酒杯,滿面紅光,對著鏡頭,背景里是一眾親戚模糊的笑臉。
第四張:我媽穿著我幾年前給她買的那件她一直捨不得穿的暗紅色外套,笑得有些勉強。
第五張:特寫,88000元的套餐菜單。
第六張:親戚們推杯換盞。
第七張:空酒瓶堆積。
第八張:林朝陽摟著一個西裝革履、像是酒店經理的人的肩膀,似乎在說著什麼。
第九張:一行文字:「除夕團圓,親情無價!感謝家人們的陪伴!新的一年,繼續努力,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配文下面,已經有了不少點贊和評論。
「陽哥霸氣!御華庭都吃上了!」
「這才是過年啊!羨慕!」
「朝陽有出息了,帶著全家享福!」
「阿姨看著真精神!新年快樂!」
「這頓飯不便宜吧?陽哥發財了!」
林朝陽在下面統一回覆:「哈哈,小意思!一家人開心最重要!」
我看著那些照片,那些評論。
胃裡一陣翻攪。
不是嫉妒,也不是羨慕。
是一種深深的、幾乎令人作嘔的荒謬感。
用本該屬於家庭共同財產、卻被他們獨吞的拆遷款,揮霍擺闊。
在明知我已與他們斷絕關係、遠走他鄉的情況下,依舊理直氣壯地向我索取天價帳單。
然後在社交平台上,營造出一副「孝子賢兄」、「家庭和睦」、「事業有成」的虛假形象。
親情無價?
他們的親情,明碼標價。
88000元,買他們一頓虛假的團圓,買我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關掉了頁面。
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最後一點殘存的、對於血緣的微弱牽連,在這一刻,徹底斷了。
塵埃落定。
也好。
我起身,走到陽台上。
雪已經停了。
夜空如洗,繁星點點。
遠處教堂的鐘聲響起,悠揚地傳遍整個古城。
新的一年,真的開始了。
屬於我林晚的、真正的新生。
春節假期過後,生活回歸正軌。
我將那通電話和朋友圈的插曲徹底封存,不再去想。
專心工作,享受生活。
我和漢斯先生的友誼逐漸加深,偶爾會一起喝咖啡,聊聊天氣、書籍和園藝。
我也開始嘗試參加一些本地華人的小型聚會,認識了一些新朋友。
雖然大多數時候我依然享受獨處,但不再感到與世界隔絕。
夏天的時候,銀行有一個去琉森分行短期交流的機會,我申請了,並且順利通過。
琉森是個美麗的湖邊小城,工作節奏比蘇黎世更舒緩。
我在那裡租了一個能看到湖景的小公寓,周末常常沿著湖岸騎行,或者坐船去山裡徒步。
在一次徒步活動中,我認識了菲利克斯。
他是土生土長的瑞士人,在一家製藥公司做研發,喜歡登山和古典音樂。
靦腆,但真誠。
我們開始約會,慢慢了解彼此。
他尊重我的獨立和過往的沉默,從不追問我不願提起的事情。
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一種久違的鬆弛和安全。
年底,菲利克斯向我求婚了。
沒有盛大的儀式,只是在一次普通的湖邊晚餐後,他拿出戒指,有些緊張地問:「晚,你願意讓我的未來,和你的未來,變成我們的未來嗎?」
我看著他的藍眼睛,裡面映著湖光和我的影子。
我點了點頭。
「我願意。」
婚禮在第二年春天舉行,很小規模,只請了最親近的十幾位朋友和菲利克斯的家人。
我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衣裙,菲利克斯穿著西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