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林晚。
晚來的晚,多餘的晚。
今年三十二歲,在瑞士一家銀行的國際結算部乾了五年。
今天是除夕。
我一個人在蘇黎世的小公寓里包餃子。
豬肉白菜餡,自己剁的餡,自己和的皮。
窗外飄著細雪,電視里放著一檔德語脫口秀,嘰里咕嚕,聽不懂,但熱鬧。
電話響了。
一串來自國內、熟悉又陌生的數字。
我盯著螢幕看了幾秒,手上沾著麵粉,用指關節劃開接聽。
「喂?」
「晚晚!是晚晚嗎?媽可算找到你了!」是我媽王秀蘭的聲音,比記憶中蒼老,也急切。
「是我。」我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繼續捏餃子褶,「有事?」
「晚晚,你這孩子……一走好幾年,音信全無,你想急死媽啊!」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今天除夕,你回家了嗎?吃團圓飯了嗎?」
「沒回。在蘇黎世。」我語氣平淡。
「蘇黎世?那是什麼地方?國外啊?」她頓了一下,聲音更低,「晚晚,你……你現在手頭方便嗎?」
果然。
三年沒聯繫,開口第一句實質性的內容,就是這個。
我扯了扯嘴角。
「不方便。怎麼了?」
「是……是你哥,」她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掩飾不住的窘迫和一絲討好,「他在咱們市裡新開的那家『御華庭』酒店訂了年夜飯,包間,最大的那個。說是今年家裡拆遷款下來了,要風光風光,把親戚們都請來。你大舅、二姨、三叔公,還有你那些表姐表弟,都來了,熱鬧著呢。」
「嗯。」我應了一聲,等著她的下文。
「就是……就是這頓飯,有點貴。」她吞吞吐吐,「88000塊的套餐,你哥他……他付了定金,剩下的錢,信用卡……額度不夠了。酒店說,不結清不讓走。你哥急得不行,親戚們都等著呢……晚晚,你看,你能不能……先把錢轉過來?就當媽跟你借的,回頭讓你哥還你!」
88000。
一頓飯。
讓我這個被掃地出門、三年無音信的女兒買單。
我捏餃子的手停了下來。
麵粉簌簌落在案板上。
「媽,」我開口,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林朝陽沒告訴你嗎?三年前,我賣了國內的房子,辭了工作,出國了。我現在在瑞士,靠工資吃飯,租房住,沒那麼多錢。88000,我拿不出來。」
「晚晚,你別騙媽!你在國外銀行上班,能沒錢?媽都聽人說了,國外工資高!你幫幫你哥,就這一次,最後一次!親戚們都看著呢,你不能讓你哥下不來台啊!」她的聲音拔高了,帶上了熟悉的焦躁和理所當然。
「他的台,為什麼要我來撐?」我問,「拆遷款550萬,不是都給他了嗎?一頓飯都付不起?」
電話那頭陡然安靜。
只剩下她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幾秒後,她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哀求,而是夾雜著氣急敗壞和某種惱羞成怒:「林晚!你什麼意思?那錢是你爸給的,關你什麼事?你現在是看我們笑話是不是?你哥是為了林家撐面子!你是林家的女兒,出點錢怎麼了?一家人分那麼清楚幹嘛!」
「一家人?」我重複著這三個字,慢慢拿起手機,走到窗邊。
窗外,蘇黎世老城的燈光在細雪中暈開,溫暖而遙遠。
「媽,三年前,拆遷款下來的時候,你們誰問過我這個『一家人』一句?你們誰想過,那套老房子,我住了二十年,我有沒有份?550萬,你們眼睛都不眨,全都劃到林朝陽卡里的時候,誰記得我是『一家人』?」
「那……那是你爸決定的!是你哥更需要!你一個女孩子,要那麼多錢幹嘛!」她試圖反駁,但語氣虛了。
「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從來不由我說了算,對吧?」我看著玻璃上倒映的自己,臉色平靜,眼神卻冷,「從小到大,我需要新書包,你們說舊的還能用。我需要補習費,你們說女孩子不用讀太好。我需要錢上大學,你們讓我自己貸款。我需要一個公平,你們說我不懂事。」
「現在,林朝陽需要一頓88000的飯來充面子,你們就想起我了?想起我這個在國外『工資高』的女兒了?」
「林晚!」她尖叫起來,「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這麼算計!我是你媽!他是你親哥!今天除夕,一家人團圓的日子,你就非要這樣嗎?」
「團圓飯?」我終於笑了,笑聲很輕,卻透著涼,「那是你們的團圓飯。媽,你們吃吧。吃得開心點。至於買單,誰訂的,誰吃,誰付錢。天經地義。」
「我定居國外了,以後,不會再回去了。你們保重。」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關機。
把手機扔在沙發上。
世界清靜了。
只有電視里聒噪的德語,和窗外無聲飄落的雪。
我走回廚房,洗乾淨手,繼續包餃子。
一個,兩個,三個……
餃子在蓋簾上排成整齊的隊列。
就像我過去三十多年的人生。
按部就班,逆來順受。
直到三年前,那條線,終於斷了。
時間倒回三年前。
二十九歲的林晚,是國內某二線城市一家商業銀行的對公客戶經理。
每天穿著不合身的銀行制服,踩著磨腳的高跟鞋,對著難纏的客戶微笑,處理永遠也做不完的報表和合同。
唯一的安慰,是那套四十平米、位於老城區邊緣的小公寓。
首付二十萬,我攢了整整五年。
搬進去那天,我買了一盆綠蘿,慶祝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角落。
雖然小,雖然偏,但那是我的「家」。
一個不用看任何人臉色,不用聽任何人抱怨,完全由我做主的地方。
我以為,人生大概就這樣了。
努力工作,按時還貸,偶爾相親,找一個差不多的男人,結婚生子,重複父輩的生活軌跡。
直到那個周五的下午。
我正為一個企業的貸款合同焦頭爛額,手機螢幕亮起。
是我爸林建國的名字。
他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
「喂,爸?」
「晚晚,晚上回家一趟,有事。」他的聲音乾巴巴的,沒什麼情緒。
「今晚?我可能加班……」
「必須回來。」他打斷我,語氣不容置疑,「你哥也回來。全家開個會。」
開會?
我們家,還有「開會」這種形式?
我預感不太好。
「什麼事這麼急?」
「回來再說。」他掛了電話。
我看著黑掉的螢幕,心裡那點不安,像滴入清水裡的墨,慢慢洇開。
下班後,我擠了一個小時地鐵,又轉了半小時公交,才回到那個位於城市另一頭、破舊工廠家屬院的家。
樓道里堆滿雜物,充斥著油煙和霉味混合的氣息。
家門虛掩著。
我推門進去。
客廳里,煙霧繚繞。
我爸林建國坐在那張彈簧都露出來的舊沙發上,悶頭抽煙。
我媽王秀蘭在廚房忙活,鍋鏟碰撞聲很響。
我哥林朝陽,翹著二郎腿,占據著唯一一張單人沙發,正用手機打遊戲,聲音外放,噼里啪啦。
「爸,媽,哥。」我打了聲招呼,在門口換了拖鞋——一雙不知道誰穿過的、鞋底都快磨平的舊拖鞋。
「嗯,來了。」我爸抬了抬眼皮。
「洗手吃飯。」我媽在廚房喊了一聲,沒出來。
林朝陽頭都沒抬。
我默默去衛生間洗手。鏡子裡的人,臉色疲憊,眼底有淡淡的青黑。銀行的工作耗費心神,常年加班,工資卻沒見漲多少。
飯桌上,四菜一湯。
青椒炒肉,肉少得可憐。西紅柿炒蛋,蛋是碎的。一盤炒青菜,一碗紫菜湯。還有一小碟鹹菜。
很標準的「林家風格」——湊合,能吃飽就行。
「吃吧。」我爸端起碗。
一頓飯,吃得沉默。
只有咀嚼聲和筷子碰到碗邊的聲音。
我吃得很快,想早點結束這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吃完飯,我媽收拾碗筷。我爸又點了一支煙。
林朝陽終於放下手機,剔著牙,看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