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聽說你們銀行最近效益不錯?你那個崗位,油水不少吧?」
「就是普通工作,沒什麼油水。」我低頭,看著桌上洗不掉的油漬。
「嘁,騙誰呢。」林朝陽嗤笑一聲,「都是自家人,裝什麼清高。」
「朝陽!」我爸低喝一聲。
林朝陽撇撇嘴,不說話了。
我媽擦著手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抹了抹,坐到我爸旁邊。
「晚晚啊,」她開口,臉上堆起一種我熟悉的、帶著算計的笑容,「今天叫你回來,是有件大事跟你商量。」
我心裡一緊。
「什麼事?」
「咱們家這老房子,」她指了指四周,「廠里通知了,要拆。」
拆遷?
我愣住了。
這棟比我年齡還大的筒子樓,牆皮脫落,水管生鏽,冬天冷夏天熱,竟然真的要拆了?
「補償方案下來了,」我爸接過話頭,聲音沒什麼起伏,「貨幣補償。一共……550萬。」
550萬!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對於這個月收入剛剛過萬、背著房貸、看著存款小數點後幾位精打細算的我來說,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這麼多……」我下意識地喃喃。
「是啊,沒想到這破房子還挺值錢。」林朝陽咧嘴笑了,眼睛發光,「這下好了,我能換輛好車了!早看中那款路虎了!」
我媽拍了他一下:「先聽你爸說完!」
我爸彈了彈煙灰,看向我,眼神有些躲閃。
「晚晚,這錢……我跟你媽商量了,準備都給你哥。」
都給你哥。
四個字。
像四根冰錐,瞬間刺穿了我剛剛升起的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刺得我心臟驟縮,渾身發冷。
「為……為什麼?」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
「你哥他……壓力大。」我爸避開我的視線,盯著手裡的煙,「剛有了孩子,你嫂子嫌房子小,天天鬧。這錢給他,讓他換個大房子,再買輛車,做點小生意,日子就好過了。你是女孩子,以後嫁人了,男方家裡有房子。你自己那套小公寓,不也夠住了嗎?」
又是這套說辭。
女孩子,嫁人,男方有房。
所以我就不配擁有父母財產的哪怕一點點?
所以我辛苦攢錢買的四十平米,就成了他們剝奪我應得份額的理由?
「爸,」我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法律上,我也是子女,我有繼承權。這房子是你們婚內財產,拆遷補償款屬於家庭共同財產,我應該有份。」
「什麼法律不法律!」我媽猛地拔高聲音,「林晚,你是要跟你哥搶錢嗎?他是你親哥!他過得好了,你能吃虧嗎?以後你嫁人了,在婆家受氣,還不是得靠你哥給你撐腰?」
靠他?
我看向林朝陽。
他正得意地晃著腿,一副「錢歸我了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從小到大,他搶我的零食,撕我的作業,問我要錢,什麼時候給我「撐」過腰?
他只會在我被父母責罵時,幸災樂禍地添油加醋。
「媽,我不是要搶。我只是要一個公平。哪怕……哪怕給我一點點,一點點就行。」我聽到自己聲音里的哀求,覺得可悲又無力。
「公平?家裡什麼時候虧待你了?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讀到大學!你現在有本事了,翅膀硬了,就跟家裡算帳了?林晚,你的良心呢?」我媽指著我,手指都在發抖,仿佛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供我讀大學?」我抬起頭,看著她,「我大學四年的學費,是助學貸款。生活費,是我自己打工掙的。工作後,每個月我還往家裡交錢。這些,你們都忘了?」
「你……」我媽被我噎住,臉漲得通紅,「反了你了!敢這麼跟我說話!老林,你看看你女兒!」
我爸重重地把煙摁滅在煙灰缸里。
「行了!都別吵了!」他沉著臉,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不耐和一種「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的譴責,「這事就這麼定了!錢都給你哥!你那份,就當是提前給你哥的結婚支持,也是給你爸媽的養老錢!我們是你的父母,養你這麼大,拿你點錢怎麼了?」
拿我點錢?
550萬,是「點」錢?
把我的全部分額,輕描淡寫地定義為「給哥哥的支持」、「給父母的養老錢」?
原來,在他們心裡,我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地「支持」林朝陽,就是為他們「養老」,而我自己,不配擁有任何獨立的財產和人生規劃。
心,徹底涼透了。
那股涼意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讓我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我看著眼前這三張臉。
我爸的蠻橫專制。
我媽的偏執無理。
我哥的貪婪得意。
他們組成一個堅不可摧的聯盟,而我,是始終被排除在外、隨時可以犧牲的局外人。
「好。」我聽到自己異常平靜的聲音,「錢,都給林朝陽。我一分不要。」
他們似乎鬆了口氣,又有些意外地看著我。
「但是,」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從今以後,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林朝陽是你們的兒子,是你們的依靠。我林晚,跟這個家,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你什麼意思?」我爸皺緊眉頭。
「意思就是,我不會再回來了。你們的生活,你們的錢,你們的兒子,都跟我無關。我就當自己……是個孤兒。」
說完,我轉身,走向門口。
「林晚!你給我站住!」我媽尖叫。
「晚晚,你胡說什麼!」我爸也站了起來。
林朝陽在後面喊:「哎,你走可以,下個月媽生日,記得打錢啊!」
我沒有回頭。
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走了出去。
再也沒回頭。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一片漆黑。
我摸索著走下樓梯,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過往上。
走出單元門,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老舊街區渾濁的空氣。
我沒有哭。
只是覺得累。
一種深入骨髓、抽干所有力氣的累。
原來,斬斷一份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的親情,也會讓人如此虛脫。
第二天,我就去了房產中介。
掛牌,賣房。
中介小哥很驚訝:「姐,你這房子地段雖然偏點,但戶型方正,裝修也挺新,自己住著多好,幹嘛急著賣?」
「急用錢。」我只說了三個字。
價格壓得很低,比市場價低了將近二十萬。
要求只有一個:全款,越快越好。
一周後,房子賣出去了。
買家是一對準備結婚的年輕情侶,家裡湊了全款。
拿到房款的那天,我去銀行辦了辭職。
領導很挽留:「小林,你是老員工了,業務能力也強,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可以跟我說說。」
「沒有困難,就是想換種活法。」我笑笑,「謝謝您這幾年的照顧。」
辦完手續,我回到那個即將不屬於我的小公寓,收拾行李。
東西不多。
幾件常穿的衣服,幾本書,筆記本電腦,一些必要的證件。
還有那盆綠蘿。
我把它送給了樓下便利店老闆娘,她一直夸它長得好。
然後,我買了最近一班飛往瑞士的機票。
為什麼是瑞士?
不知道。
只是在地圖上隨手一指。
一個安靜,遙遠,完全陌生的地方。
上飛機前,我給我媽的微信發了一條消息:「房子賣了,辭職了,出國。勿念,勿擾。」
然後,刪除聯繫人,拉黑電話號碼,取出國內手機卡,掰斷,扔進機場垃圾桶。
飛機衝上雲霄的那一刻,我看著窗外漸漸變小的城市輪廓。
再見了。
不。
是永別了。
瑞士的生活,起初異常艱難。
語言不通,文化差異,舉目無親。
帶來的錢交了語言學校的學費和第一個季度的房租後,所剩無幾。
我租住在蘇黎世郊區一個老舊公寓的閣樓間,只有十平米,斜頂,冬天冷夏天熱。
白天去語言學校拚命學德語,晚上去中餐館後廚刷盤子,周末去華人超市搬貨。
手指被洗潔精泡得發白起皺,肩膀被沉重的貨箱磨破皮。
深夜回到那個鴿子籠一樣的小房間,累得連澡都不想洗,倒在床上就能睡著。
但心裡是平靜的。
因為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的,每一份辛苦都明明白白,不再摻雜那些令人窒息的「親情綁架」和「理所當然」。
不用再算計這個月要給家裡交多少錢,不用再聽父母抱怨我給的太少,不用再面對林朝陽理直氣壯的索取。
自由的味道,起初是苦澀的,但回味里,帶著清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