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萬拆遷補償款我爸全給哥哥,我賣房出國,除夕夜他來電:團圓飯訂了88000元,你來買單,我:你們吃吧,我定居國外

2025-12-29     武巧輝     反饋

「這個我會寫進協議。」張律師點頭,「另外,林朝陽要求,協議簽署時,你母親王秀蘭也要在場並簽字確認。畢竟,這涉及她的贍養問題。」

我沉默了一下。

「可以。」

「那麼,時間定在明天上午十點,在我的事務所。我會準備好所有文件。」張律師說。

「好。」

第二天上午,我和菲利克斯提前到了律師事務所。

張律師讓我們在會議室等待。

九點五十分,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我聽到我媽王秀蘭尖細的聲音:「……憑什麼給她那麼多錢!房子本來就是朝陽的!老頭子糊塗了!」

還有林朝陽不耐煩的呵斥:「媽!你少說兩句!律師都說了,打官司我們贏不了!能拿回房子就不錯了!」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又一點點變得堅硬。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張律師率先走進來,後面跟著林朝陽,還有……我媽。

三年多不見,我媽老了很多。

頭髮幾乎全白了,乾枯稀疏,在腦後挽了一個小小的髻。

臉上皺紋深深刻著,眼皮耷拉著,背也有些佝僂。

她穿著那件我幾年前買的暗紅色外套,但已經洗得發白,袖口磨起了毛球。

看到我,她的眼神猛地縮了一下,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林朝陽變化也很大。

胖了,肚子腆了出來,臉上泛著油光,眼神里充滿了煩躁和不甘。

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西裝,領帶歪斜。

看到我,他眼神里飛快地閃過一絲怨毒,但很快被掩飾下去。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邊的菲利克斯,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坐吧。」張律師示意。

他們在我和菲利克斯對面坐下。

空氣凝滯,充滿了無聲的對峙和尷尬。

「林女士,林先生,王女士,」張律師拿出幾份文件,「這是根據我們之前溝通擬定的《遺產繼承和解協議》。請各位仔細閱讀。」

他把文件分發給我們。

協議條款很清楚,就是我們之前商定的內容。

我放棄房產繼承權,房產歸林朝陽所有。

父親留下的存款和撫恤金,總計587400元,其中10萬元支付給王秀蘭作為贍養費,剩餘487400元歸我所有。

我自願聲明放棄對母親王秀蘭的贍養義務。

雙方自此就林建國遺產及一切相關事宜再無爭議,不得再以任何形式向對方主張權利或提起訴訟。

我看完,拿起筆,準備簽字。

「等等!」林朝陽突然開口。

我抬起頭。

「存款是587400,給你媽10萬,剩下的,應該是487400。」他指著計算器螢幕,上面是他剛剛按出來的數字,「協議上寫的是歸你『所有』,但根據遺產分配,這錢是爸的遺產,媽也有份吧?媽作為配偶,不是應該先分一半嗎?」

張律師皺了皺眉:「林先生,我們之前協商時,已經將這60萬存款整體作為遺產的一部分來處理了。您同意您母親獲得10萬元作為贍養費,林晚女士獲得剩餘部分。現在再提出新的分割方式,不符合我們之前的約定。」

「約定是約定,法律是法律!」林朝陽梗著脖子,「配偶有優先繼承權!這錢應該先分一半給我媽,剩下的才是遺產,再由我和她分!這麼算下來,她根本拿不到48萬!」

他轉向我,眼神咄咄逼人:「林晚,你別想占便宜!要麼按法律重新算,要麼,這協議我不簽了!咱們法庭見!」

我看著他貪婪算計的嘴臉,心裡最後一點因為那個箱子而升起的柔軟,徹底消失了。

他還是那個林朝陽。

一點沒變。

「林朝陽,」我放下筆,平靜地看著他,「你確定要重新算,要打官司?」

「當然!」他揚起下巴。

「好。」我點點頭,轉向張律師,「張律師,如果走法律程序,遺囑有效的情況下,這套房產和60萬存款,是不是都完全由我繼承?」

「是的。」張律師肯定地回答。

「那麼,訴訟期間,房產可能會被凍結吧?林朝陽還能住在裡面嗎?」我問。

林朝陽臉色一變。

「還有,」我繼續說,「訴訟費、律師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而且,官司可能要打很久,一年,兩年,甚至更久。這期間,你和媽的生活費,從哪兒來?」

林朝陽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你威脅我?」

「我只是陳述事實。」我淡淡地說,「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簽了這份協議,你立刻拿到價值200萬的房子,媽拿到10萬現金。第二,打官司,你大機率輸掉官司,拿不到房子,還要賠上時間、精力和律師費。你選哪個?」

林朝陽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瞪著我,拳頭攥得緊緊的。

我媽在旁邊,終於忍不住,帶著哭腔開口:「晚晚……你就非要跟你哥爭嗎?你就不能……讓讓他?他是你哥啊!房子給他,媽求你了,行不行?媽以後……媽以後再也不找你要錢了……」

我看著我媽。

她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淚水,是真實的痛苦和哀求。

但她的哀求,依舊是為了林朝陽。

「媽,」我輕聲說,「從小到大,你讓我『讓』他的次數,還少嗎?我的新書包,讓給他背。我的壓歲錢,讓給他花。我上學的機會,差點讓給他。現在,連爸最後想留給我的東西,你也要我『讓』給他?」

「我……」她語塞,眼淚流得更凶,「媽知道……媽對不起你……可你哥他……他不容易啊……」

「他不容易,是誰造成的?」我問,「是你和爸,一次次無條件的縱容和給予,讓他變成了一個只會索取、沒有擔當的巨嬰。是他自己,揮霍了550萬的拆遷款,才有了今天的『不容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憑什麼要為他的人生負責?」

我媽張著嘴,說不出話,只是哭。

林朝陽猛地一拍桌子:「林晚!你夠了!不就是有幾個臭錢,找了個外國佬嗎?嘚瑟什麼!這協議,我簽!房子歸我!但你也別得意!以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

「正合我意。」我說。

張律師重新遞過協議。

林朝陽鐵青著臉,唰唰簽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我媽顫抖著手,也在指定位置簽了字,按了手印。

我拿起筆,在協議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林晚。

最後一次,以「女兒」和「妹妹」的身份,簽下與這個家有關的文件。

從今往後,只是林晚。

協議一式三份,我和林朝陽各執一份,律師事務所留存一份。

張律師將一張存有487400元的銀行卡交給我。

還有一份公證過的、關於我放棄對母親贍養義務的聲明。

「林女士,林先生,王女士,所有法律手續已經完成。這份和解協議具有法律約束力。希望各位能遵守協議,各自開始新的生活。」張律師公事公辦地說。

林朝陽一把抓起他那份協議,狠狠瞪了我一眼,扶起還在啜泣的我媽,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會議室里,只剩下我,菲利克斯,和張律師。

「林女士,這是您父親的遺物箱子。」張律師把那箇舊旅行箱推過來,「還有,根據林建國先生遺囑,他的骨灰目前暫存在殯儀館。您……需要處理嗎?」

骨灰。

我這才想起,我甚至沒有問過他葬在哪裡。

「他……希望怎麼安排?」我問。

「遺囑里沒有提及。林朝陽先生之前的意思是,買塊墓地安葬,但……」張律師頓了頓,「似乎費用方面還沒有落實。」

我明白了。

「麻煩您,幫我聯繫一家好的陵園,選一塊安靜的墓地。所有費用,從我的那份錢里出。」我說,「安葬的時候……簡單些,不用通知其他人。」

「好的,我明白。我會處理妥當。」張律師點頭。

「謝謝您,張律師。後續的事情,就麻煩您了。」

「不客氣,這是我的工作。」

我們提著那箇舊箱子,離開了律師事務所。

走出大樓,陽光刺眼。

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這是一個與我再無瓜葛的城市。

「我們回去吧。」我對菲利克斯說。

「好。」

當天下午,我們就乘坐航班離開了。

飛機起飛時,我沒有再看窗外。

只是緊緊握著菲利克斯的手,閉上了眼睛。

再見了,爸爸。

您安息吧。

那些來不及說的,來不及彌補的,就讓它隨風散了吧。

我會好好過日子。

帶著您最後那點遲來的愧疚,和那個箱子裡封存的、遙遠而模糊的父愛。

連同我自己的前半生。

一起,安放在記憶的某個角落。

然後,轉身,向前。

飛向我的家,我的未來。

回到瑞士後,生活迅速回歸平靜。

張律師很快辦妥了我父親的安葬事宜,發來了墓地的照片。

很安靜,很整潔。

我對著照片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收進了抽屜。

那487400元人民幣,我兌換了一部分歐元,用於支付墓地的費用和這次回國的開銷。

剩下的,我以父親林建國的名義,捐給了國內一個致力於促進教育公平、特別是幫助貧困地區女童上學的慈善基金會。

那箇舊旅行箱,我沒有再打開。

我把它放在儲物間的角落,用一塊布蓋了起來。

有些回憶,不需要常常翻看,知道它在那裡,就夠了。

我和菲利克斯的生活,繼續溫馨而充實。

一年後,我懷孕了。

妊娠反應有些嚴重,菲利克斯盡心盡力地照顧我。

孕期第七個月,我收到了一個從國內寄來的快遞包裹。

很小,很輕。

寄件人信息是空白的。

我有些疑惑地拆開。

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紅色絨布首飾袋。

倒出來。

是一枚金戒指。

很細,很輕,款式老舊。

戒指內側,刻著兩個模糊的小字:「建國」。

是我爸的戒指。

他戴了很多年,從未摘下來過。

包裹里還有一張紙條,是張律師的筆跡:

「林女士,整理林建國先生遺物時,在衣櫃夾層中發現此戒指。依其遺囑精神,此物應屬您。特此寄上。張正。」

我拿起那枚小小的金戒指,放在掌心。

冰涼,微沉。

它見證過父母的婚姻,見證過家庭的起伏,最後,被父親藏在衣櫃深處,留給了我。

我看了很久,然後把它放回首飾袋,鎖進了我的首飾盒最底層。

有些東西,太沉重,無法佩戴。

只能收藏。

又過了兩個月,我們的女兒出生了。

我們給她起名叫索菲亞·林。

索菲亞是智慧的意思。

林,是我的姓。

我希望她聰明,獨立,擁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和勇氣。

不會因為性別而被輕視,不會因為親情而被綁架。

菲利克斯的父母從伯爾尼趕來,抱著孫女,笑得合不攏嘴。

漢斯先生也送來了親手編織的小毛衣。

家裡充滿了新生命帶來的喜悅和忙碌。

我給女兒拍了很多照片和視頻。

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學會翻身,學會爬,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媽媽」。

我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而強大的幸福填滿。

這才是家。

這才是愛。

無條件,充滿希望。

女兒一歲生日那天,我們舉辦了小小的派對。

晚上,哄睡女兒後,我和菲利克斯坐在陽台上,喝著紅酒,看著星空。

「晚,」菲利克斯握著我的手,「你後悔過嗎?離開原來的地方,來到這裡。」

我搖搖頭。

「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我靠在他肩上,「這裡才是我的家。有你和索菲亞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那……你原諒他們了嗎?」他輕聲問,「你的父親,母親,哥哥?」

我沉默了片刻。

看著遠處閃爍的燈火。

「談不上原諒。」我緩緩說,「只是……算了。」

「恨或者不恨,原諒或者不原諒,都改變不了過去,也影響不了我現在的生活了。」

「他們活在他們選擇的世界裡,承擔他們選擇的後果。我活在我的世界裡,珍惜我擁有的一切。」

「這樣,就很好。」

菲利克斯吻了吻我的額頭。

「是的,這樣,就很好。」

陽台上的風,溫柔拂過。

帶著遠處花園裡夜來香的淡淡香氣。

屋裡,女兒在嬰兒床上,發出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我的前半生,是一場漫長的、關於忽視和掠奪的雨季。

而我的後半生,從踏上瑞士土地的那一刻起,便是陽光普照,春暖花開。

不晚。

剛剛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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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晚。

晚來的晚,多餘的晚。

今年三十二歲,在瑞士一家銀行的國際結算部乾了五年。

今天是除夕。

我一個人在蘇黎世的小公寓里包餃子。

豬肉白菜餡,自己剁的餡,自己和的皮。

窗外飄著細雪,電視里放著一檔德語脫口秀,嘰里咕嚕,聽不懂,但熱鬧。

電話響了。

一串來自國內、熟悉又陌生的數字。

我盯著螢幕看了幾秒,手上沾著麵粉,用指關節劃開接聽。

「喂?」

「晚晚!是晚晚嗎?媽可算找到你了!」是我媽王秀蘭的聲音,比記憶中蒼老,也急切。

「是我。」我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繼續捏餃子褶,「有事?」

「晚晚,你這孩子……一走好幾年,音信全無,你想急死媽啊!」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今天除夕,你回家了嗎?吃團圓飯了嗎?」

「沒回。在蘇黎世。」我語氣平淡。

「蘇黎世?那是什麼地方?國外啊?」她頓了一下,聲音更低,「晚晚,你……你現在手頭方便嗎?」

果然。

三年沒聯繫,開口第一句實質性的內容,就是這個。

我扯了扯嘴角。

「不方便。怎麼了?」

「是……是你哥,」她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掩飾不住的窘迫和一絲討好,「他在咱們市裡新開的那家『御華庭』酒店訂了年夜飯,包間,最大的那個。說是今年家裡拆遷款下來了,要風光風光,把親戚們都請來。你大舅、二姨、三叔公,還有你那些表姐表弟,都來了,熱鬧著呢。」

「嗯。」我應了一聲,等著她的下文。

「就是……就是這頓飯,有點貴。」她吞吞吐吐,「88000塊的套餐,你哥他……他付了定金,剩下的錢,信用卡……額度不夠了。酒店說,不結清不讓走。你哥急得不行,親戚們都等著呢……晚晚,你看,你能不能……先把錢轉過來?就當媽跟你借的,回頭讓你哥還你!」

88000。

一頓飯。

讓我這個被掃地出門、三年無音信的女兒買單。

我捏餃子的手停了下來。

麵粉簌簌落在案板上。

「媽,」我開口,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林朝陽沒告訴你嗎?三年前,我賣了國內的房子,辭了工作,出國了。我現在在瑞士,靠工資吃飯,租房住,沒那麼多錢。88000,我拿不出來。」

「晚晚,你別騙媽!你在國外銀行上班,能沒錢?媽都聽人說了,國外工資高!你幫幫你哥,就這一次,最後一次!親戚們都看著呢,你不能讓你哥下不來台啊!」她的聲音拔高了,帶上了熟悉的焦躁和理所當然。

「他的台,為什麼要我來撐?」我問,「拆遷款550萬,不是都給他了嗎?一頓飯都付不起?」

電話那頭陡然安靜。

只剩下她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幾秒後,她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哀求,而是夾雜著氣急敗壞和某種惱羞成怒:「林晚!你什麼意思?那錢是你爸給的,關你什麼事?你現在是看我們笑話是不是?你哥是為了林家撐面子!你是林家的女兒,出點錢怎麼了?一家人分那麼清楚幹嘛!」

「一家人?」我重複著這三個字,慢慢拿起手機,走到窗邊。

窗外,蘇黎世老城的燈光在細雪中暈開,溫暖而遙遠。

「媽,三年前,拆遷款下來的時候,你們誰問過我這個『一家人』一句?你們誰想過,那套老房子,我住了二十年,我有沒有份?550萬,你們眼睛都不眨,全都劃到林朝陽卡里的時候,誰記得我是『一家人』?」

「那……那是你爸決定的!是你哥更需要!你一個女孩子,要那麼多錢幹嘛!」她試圖反駁,但語氣虛了。

「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從來不由我說了算,對吧?」我看著玻璃上倒映的自己,臉色平靜,眼神卻冷,「從小到大,我需要新書包,你們說舊的還能用。我需要補習費,你們說女孩子不用讀太好。我需要錢上大學,你們讓我自己貸款。我需要一個公平,你們說我不懂事。」

「現在,林朝陽需要一頓88000的飯來充面子,你們就想起我了?想起我這個在國外『工資高』的女兒了?」

「林晚!」她尖叫起來,「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這麼算計!我是你媽!他是你親哥!今天除夕,一家人團圓的日子,你就非要這樣嗎?」

「團圓飯?」我終於笑了,笑聲很輕,卻透著涼,「那是你們的團圓飯。媽,你們吃吧。吃得開心點。至於買單,誰訂的,誰吃,誰付錢。天經地義。」

「我定居國外了,以後,不會再回去了。你們保重。」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關機。

把手機扔在沙發上。

世界清靜了。

只有電視里聒噪的德語,和窗外無聲飄落的雪。

我走回廚房,洗乾淨手,繼續包餃子。

一個,兩個,三個……

餃子在蓋簾上排成整齊的隊列。

就像我過去三十多年的人生。

按部就班,逆來順受。

直到三年前,那條線,終於斷了。

時間倒回三年前。

二十九歲的林晚,是國內某二線城市一家商業銀行的對公客戶經理。

每天穿著不合身的銀行制服,踩著磨腳的高跟鞋,對著難纏的客戶微笑,處理永遠也做不完的報表和合同。

唯一的安慰,是那套四十平米、位於老城區邊緣的小公寓。

首付二十萬,我攢了整整五年。

搬進去那天,我買了一盆綠蘿,慶祝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角落。

雖然小,雖然偏,但那是我的「家」。

一個不用看任何人臉色,不用聽任何人抱怨,完全由我做主的地方。

我以為,人生大概就這樣了。

努力工作,按時還貸,偶爾相親,找一個差不多的男人,結婚生子,重複父輩的生活軌跡。

直到那個周五的下午。

我正為一個企業的貸款合同焦頭爛額,手機螢幕亮起。

是我爸林建國的名字。

他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

「喂,爸?」

「晚晚,晚上回家一趟,有事。」他的聲音乾巴巴的,沒什麼情緒。

「今晚?我可能加班……」

「必須回來。」他打斷我,語氣不容置疑,「你哥也回來。全家開個會。」

開會?

我們家,還有「開會」這種形式?

我預感不太好。

「什麼事這麼急?」

「回來再說。」他掛了電話。

我看著黑掉的螢幕,心裡那點不安,像滴入清水裡的墨,慢慢洇開。

下班後,我擠了一個小時地鐵,又轉了半小時公交,才回到那個位於城市另一頭、破舊工廠家屬院的家。

樓道里堆滿雜物,充斥著油煙和霉味混合的氣息。

家門虛掩著。

我推門進去。

客廳里,煙霧繚繞。

我爸林建國坐在那張彈簧都露出來的舊沙發上,悶頭抽煙。

我媽王秀蘭在廚房忙活,鍋鏟碰撞聲很響。

我哥林朝陽,翹著二郎腿,占據著唯一一張單人沙發,正用手機打遊戲,聲音外放,噼里啪啦。

「爸,媽,哥。」我打了聲招呼,在門口換了拖鞋——一雙不知道誰穿過的、鞋底都快磨平的舊拖鞋。

「嗯,來了。」我爸抬了抬眼皮。

「洗手吃飯。」我媽在廚房喊了一聲,沒出來。

林朝陽頭都沒抬。

我默默去衛生間洗手。鏡子裡的人,臉色疲憊,眼底有淡淡的青黑。銀行的工作耗費心神,常年加班,工資卻沒見漲多少。

飯桌上,四菜一湯。

青椒炒肉,肉少得可憐。西紅柿炒蛋,蛋是碎的。一盤炒青菜,一碗紫菜湯。還有一小碟鹹菜。

很標準的「林家風格」——湊合,能吃飽就行。

「吃吧。」我爸端起碗。

一頓飯,吃得沉默。

只有咀嚼聲和筷子碰到碗邊的聲音。

我吃得很快,想早點結束這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吃完飯,我媽收拾碗筷。我爸又點了一支煙。

林朝陽終於放下手機,剔著牙,看向我。

「晚晚,聽說你們銀行最近效益不錯?你那個崗位,油水不少吧?」

「就是普通工作,沒什麼油水。」我低頭,看著桌上洗不掉的油漬。

「嘁,騙誰呢。」林朝陽嗤笑一聲,「都是自家人,裝什麼清高。」

「朝陽!」我爸低喝一聲。

林朝陽撇撇嘴,不說話了。

我媽擦著手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抹了抹,坐到我爸旁邊。

「晚晚啊,」她開口,臉上堆起一種我熟悉的、帶著算計的笑容,「今天叫你回來,是有件大事跟你商量。」

我心裡一緊。

「什麼事?」

「咱們家這老房子,」她指了指四周,「廠里通知了,要拆。」

拆遷?

我愣住了。

這棟比我年齡還大的筒子樓,牆皮脫落,水管生鏽,冬天冷夏天熱,竟然真的要拆了?

「補償方案下來了,」我爸接過話頭,聲音沒什麼起伏,「貨幣補償。一共……550萬。」

550萬!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對於這個月收入剛剛過萬、背著房貸、看著存款小數點後幾位精打細算的我來說,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這麼多……」我下意識地喃喃。

「是啊,沒想到這破房子還挺值錢。」林朝陽咧嘴笑了,眼睛發光,「這下好了,我能換輛好車了!早看中那款路虎了!」

我媽拍了他一下:「先聽你爸說完!」

我爸彈了彈煙灰,看向我,眼神有些躲閃。

「晚晚,這錢……我跟你媽商量了,準備都給你哥。」

都給你哥。

四個字。

像四根冰錐,瞬間刺穿了我剛剛升起的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刺得我心臟驟縮,渾身發冷。

「為……為什麼?」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

「你哥他……壓力大。」我爸避開我的視線,盯著手裡的煙,「剛有了孩子,你嫂子嫌房子小,天天鬧。這錢給他,讓他換個大房子,再買輛車,做點小生意,日子就好過了。你是女孩子,以後嫁人了,男方家裡有房子。你自己那套小公寓,不也夠住了嗎?」

又是這套說辭。

女孩子,嫁人,男方有房。

所以我就不配擁有父母財產的哪怕一點點?

所以我辛苦攢錢買的四十平米,就成了他們剝奪我應得份額的理由?

「爸,」我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法律上,我也是子女,我有繼承權。這房子是你們婚內財產,拆遷補償款屬於家庭共同財產,我應該有份。」

「什麼法律不法律!」我媽猛地拔高聲音,「林晚,你是要跟你哥搶錢嗎?他是你親哥!他過得好了,你能吃虧嗎?以後你嫁人了,在婆家受氣,還不是得靠你哥給你撐腰?」

靠他?

我看向林朝陽。

他正得意地晃著腿,一副「錢歸我了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從小到大,他搶我的零食,撕我的作業,問我要錢,什麼時候給我「撐」過腰?

他只會在我被父母責罵時,幸災樂禍地添油加醋。

「媽,我不是要搶。我只是要一個公平。哪怕……哪怕給我一點點,一點點就行。」我聽到自己聲音里的哀求,覺得可悲又無力。

「公平?家裡什麼時候虧待你了?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讀到大學!你現在有本事了,翅膀硬了,就跟家裡算帳了?林晚,你的良心呢?」我媽指著我,手指都在發抖,仿佛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供我讀大學?」我抬起頭,看著她,「我大學四年的學費,是助學貸款。生活費,是我自己打工掙的。工作後,每個月我還往家裡交錢。這些,你們都忘了?」

「你……」我媽被我噎住,臉漲得通紅,「反了你了!敢這麼跟我說話!老林,你看看你女兒!」

我爸重重地把煙摁滅在煙灰缸里。

「行了!都別吵了!」他沉著臉,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不耐和一種「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的譴責,「這事就這麼定了!錢都給你哥!你那份,就當是提前給你哥的結婚支持,也是給你爸媽的養老錢!我們是你的父母,養你這麼大,拿你點錢怎麼了?」

拿我點錢?

550萬,是「點」錢?

把我的全部分額,輕描淡寫地定義為「給哥哥的支持」、「給父母的養老錢」?

原來,在他們心裡,我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地「支持」林朝陽,就是為他們「養老」,而我自己,不配擁有任何獨立的財產和人生規劃。

心,徹底涼透了。

那股涼意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讓我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我看著眼前這三張臉。

我爸的蠻橫專制。

我媽的偏執無理。

我哥的貪婪得意。

他們組成一個堅不可摧的聯盟,而我,是始終被排除在外、隨時可以犧牲的局外人。

「好。」我聽到自己異常平靜的聲音,「錢,都給林朝陽。我一分不要。」

他們似乎鬆了口氣,又有些意外地看著我。

「但是,」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從今以後,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林朝陽是你們的兒子,是你們的依靠。我林晚,跟這個家,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你什麼意思?」我爸皺緊眉頭。

「意思就是,我不會再回來了。你們的生活,你們的錢,你們的兒子,都跟我無關。我就當自己……是個孤兒。」

說完,我轉身,走向門口。

「林晚!你給我站住!」我媽尖叫。

「晚晚,你胡說什麼!」我爸也站了起來。

林朝陽在後面喊:「哎,你走可以,下個月媽生日,記得打錢啊!」

我沒有回頭。

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走了出去。

再也沒回頭。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一片漆黑。

我摸索著走下樓梯,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過往上。

走出單元門,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老舊街區渾濁的空氣。

我沒有哭。

只是覺得累。

一種深入骨髓、抽干所有力氣的累。

原來,斬斷一份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的親情,也會讓人如此虛脫。

第二天,我就去了房產中介。

掛牌,賣房。

中介小哥很驚訝:「姐,你這房子地段雖然偏點,但戶型方正,裝修也挺新,自己住著多好,幹嘛急著賣?」

「急用錢。」我只說了三個字。

價格壓得很低,比市場價低了將近二十萬。

要求只有一個:全款,越快越好。

一周後,房子賣出去了。

買家是一對準備結婚的年輕情侶,家裡湊了全款。

拿到房款的那天,我去銀行辦了辭職。

領導很挽留:「小林,你是老員工了,業務能力也強,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可以跟我說說。」

「沒有困難,就是想換種活法。」我笑笑,「謝謝您這幾年的照顧。」

辦完手續,我回到那個即將不屬於我的小公寓,收拾行李。

東西不多。

幾件常穿的衣服,幾本書,筆記本電腦,一些必要的證件。

還有那盆綠蘿。

我把它送給了樓下便利店老闆娘,她一直夸它長得好。

然後,我買了最近一班飛往瑞士的機票。

為什麼是瑞士?

不知道。

只是在地圖上隨手一指。

一個安靜,遙遠,完全陌生的地方。

上飛機前,我給我媽的微信發了一條消息:「房子賣了,辭職了,出國。勿念,勿擾。」

然後,刪除聯繫人,拉黑電話號碼,取出國內手機卡,掰斷,扔進機場垃圾桶。

飛機衝上雲霄的那一刻,我看著窗外漸漸變小的城市輪廓。

再見了。

不。

是永別了。

瑞士的生活,起初異常艱難。

語言不通,文化差異,舉目無親。

帶來的錢交了語言學校的學費和第一個季度的房租後,所剩無幾。

我租住在蘇黎世郊區一個老舊公寓的閣樓間,只有十平米,斜頂,冬天冷夏天熱。

白天去語言學校拚命學德語,晚上去中餐館後廚刷盤子,周末去華人超市搬貨。

手指被洗潔精泡得發白起皺,肩膀被沉重的貨箱磨破皮。

深夜回到那個鴿子籠一樣的小房間,累得連澡都不想洗,倒在床上就能睡著。

但心裡是平靜的。

因為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的,每一份辛苦都明明白白,不再摻雜那些令人窒息的「親情綁架」和「理所當然」。

不用再算計這個月要給家裡交多少錢,不用再聽父母抱怨我給的太少,不用再面對林朝陽理直氣壯的索取。

自由的味道,起初是苦澀的,但回味里,帶著清甜。

一年後,我的德語達到了可以日常交流的水平,也攢下了一點錢。

我申請了蘇黎世大學的一個金融管理碩士項目。

很幸運,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還有一份兼職助教的工作,能覆蓋部分生活費。

碩士課程很緊張,全是專業術語和複雜的模型。

我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泡在圖書館和機房。

頭髮大把地掉,黑眼圈重得像熊貓。

但心裡憋著一股勁。

我要在這裡紮根,要活得比在國內更好,要用事實告訴那些拋棄我的人——沒有你們,我林晚,只會過得更好!

兩年後,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憑藉紮實的專業背景和流利的德語(還有一門流利的漢語),我順利拿到了現在這家銀行國際結算部的職位。

雖然起初也是從基層做起,但薪資福利、工作環境、發展前景,都比國內好太多。

更重要的是,這裡講究規則,尊重專業,人情淡薄但界限清晰。

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個「女孩子」就預設你的能力上限,也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家人」就理所當然地侵占你的利益。

我享受這種清晰的邊界感。

工作第三年,我貸款買下了現在這套小公寓。

雖然面積不大,但位置不錯,朝南,有個小小的陽台。

我終於再次有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

這一次,是在異國他鄉,靠自己一磚一瓦掙來的。

我把公寓布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原木色的地板,白色的牆壁,大大的書架,舒適的沙發,陽台上種滿綠植。

偶爾,我會邀請同事來家裡聚餐,做一桌中國菜。

他們誇我廚藝好,問我為什麼不把父母接來享福。

我總是笑笑,說:「他們習慣國內的生活了。」

沒人知道,我早已沒有「家」可回。

也沒人知道,那段被徹底剝奪和背叛的過去,像一道隱秘的傷疤,偶爾在深夜隱隱作痛。

但我已經學會了與它和平共處。

不觸碰,不回憶,向前看。

直到今天。

直到這通跨越半個地球、索要88000元團圓飯帳單的電話。

將我勉強維持的平靜,撕開一道口子。

露出裡面依舊鮮活的、被忽視和被掠奪的痛楚。

餃子包好了。

整整一百個,白胖胖地排在蓋簾上。

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我下了三十個餃子。

看著它們在滾水裡浮沉,慢慢變得晶瑩剔透。

撈出來,盛在盤子裡。

調了點醋和香油。

坐在窗邊的餐桌前,一個人,慢慢吃。

豬肉白菜餡,很香。

是我記憶里,為數不多的、關於「家」的美好味道。

可惜,記憶里的「家」,從來不曾真正溫暖過。

吃到一半,門鈴響了。

這個時間,會是誰?

我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去。

外面站著我的鄰居,漢斯先生。

一位獨居的退休工程師,為人溫和友善,有時會幫我修理一些小家電。

我打開門。

「晚上好,林小姐。沒有打擾你吧?」漢斯先生穿著得體的毛衣,手裡拿著一個小紙盒。

「晚上好,漢斯先生。沒有打擾,請進。」

「不了,不了。」他笑著把紙盒遞過來,「我烤了一些聖誕餅乾,雖然聖誕節過了,但我想,或許你會喜歡。一個人過除夕,應該吃點甜的。」

我愣住了。

心裡某個角落,微微塌陷了一塊。

「謝謝……您怎麼知道今天是除夕?」我接過還帶著溫熱的紙盒。

「我查了日曆。」漢斯先生眨眨眼,「我知道這對中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節日。雖然你不說,但我想,你可能需要一點節日的問候。新年快樂,林小姐。」

「新年快樂,漢斯先生。」我的聲音有些哽,「非常感謝。」

「不客氣。享受你的夜晚。」他擺擺手,慢慢走回對面的公寓。

關上門,我抱著那盒餅乾,靠在門上,站了很久。

看。

陌生人尚且能給予一份不帶任何目的的溫暖。

而我的血脈至親,卻只會在需要買單的時候,才想起我的存在。

何其諷刺。

我打開紙盒,裡面是造型可愛的薑餅小人和小星星,散發著肉桂和蜂蜜的香氣。

我拿起一塊,咬了一口。

甜,微微的辣,還有堅果的香。

很好吃。

比我記憶中任何一次「團圓飯」的味道,都要好。

吃完餃子,收拾好廚房。

我打開電腦,處理了幾封工作郵件。

然後,點開了一個許久未曾登錄的、用虛假信息註冊的國內社交平台小號。

輸入那個爛熟於心的、林朝陽的微信號。

搜索。

他的朋友圈沒有設限。

最新一條狀態,發布於一個小時前。

九宮格照片。

第一張:「御華庭」酒店氣派的包間大門,金光閃閃的招牌。

第二張:巨大的圓桌,鋪著紅色桌布,擺滿了龍蝦、鮑魚、海參等昂貴菜肴。

第三張:林朝陽舉著酒杯,滿面紅光,對著鏡頭,背景里是一眾親戚模糊的笑臉。

第四張:我媽穿著我幾年前給她買的那件她一直捨不得穿的暗紅色外套,笑得有些勉強。

第五張:特寫,88000元的套餐菜單。

第六張:親戚們推杯換盞。

第七張:空酒瓶堆積。

第八張:林朝陽摟著一個西裝革履、像是酒店經理的人的肩膀,似乎在說著什麼。

第九張:一行文字:「除夕團圓,親情無價!感謝家人們的陪伴!新的一年,繼續努力,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配文下面,已經有了不少點贊和評論。

「陽哥霸氣!御華庭都吃上了!」

「這才是過年啊!羨慕!」

「朝陽有出息了,帶著全家享福!」

「阿姨看著真精神!新年快樂!」

「這頓飯不便宜吧?陽哥發財了!」

林朝陽在下面統一回覆:「哈哈,小意思!一家人開心最重要!」

我看著那些照片,那些評論。

胃裡一陣翻攪。

不是嫉妒,也不是羨慕。

是一種深深的、幾乎令人作嘔的荒謬感。

用本該屬於家庭共同財產、卻被他們獨吞的拆遷款,揮霍擺闊。

在明知我已與他們斷絕關係、遠走他鄉的情況下,依舊理直氣壯地向我索取天價帳單。

然後在社交平台上,營造出一副「孝子賢兄」、「家庭和睦」、「事業有成」的虛假形象。

親情無價?

他們的親情,明碼標價。

88000元,買他們一頓虛假的團圓,買我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關掉了頁面。

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最後一點殘存的、對於血緣的微弱牽連,在這一刻,徹底斷了。

塵埃落定。

也好。

我起身,走到陽台上。

雪已經停了。

夜空如洗,繁星點點。

遠處教堂的鐘聲響起,悠揚地傳遍整個古城。

新的一年,真的開始了。

屬於我林晚的、真正的新生。

春節假期過後,生活回歸正軌。

我將那通電話和朋友圈的插曲徹底封存,不再去想。

專心工作,享受生活。

我和漢斯先生的友誼逐漸加深,偶爾會一起喝咖啡,聊聊天氣、書籍和園藝。

我也開始嘗試參加一些本地華人的小型聚會,認識了一些新朋友。

雖然大多數時候我依然享受獨處,但不再感到與世界隔絕。

夏天的時候,銀行有一個去琉森分行短期交流的機會,我申請了,並且順利通過。

琉森是個美麗的湖邊小城,工作節奏比蘇黎世更舒緩。

我在那裡租了一個能看到湖景的小公寓,周末常常沿著湖岸騎行,或者坐船去山裡徒步。

在一次徒步活動中,我認識了菲利克斯。

他是土生土長的瑞士人,在一家製藥公司做研發,喜歡登山和古典音樂。

靦腆,但真誠。

我們開始約會,慢慢了解彼此。

他尊重我的獨立和過往的沉默,從不追問我不願提起的事情。

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一種久違的鬆弛和安全。

年底,菲利克斯向我求婚了。

沒有盛大的儀式,只是在一次普通的湖邊晚餐後,他拿出戒指,有些緊張地問:「晚,你願意讓我的未來,和你的未來,變成我們的未來嗎?」

我看著他的藍眼睛,裡面映著湖光和我的影子。

我點了點頭。

「我願意。」

婚禮在第二年春天舉行,很小規模,只請了最親近的十幾位朋友和菲利克斯的家人。

我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衣裙,菲利克斯穿著西裝。

在市政廳完成法律程序後,我們在湖邊一家小餐廳舉辦了簡單的派對。

陽光很好,風裡帶著花香和湖水的氣息。

我收到了漢斯先生手寫祝福卡片,還有同事們送的禮物。

沒有來自大洋彼岸的任何消息。

我不意外,也不失望。

那部分人生,已經徹底翻篇了。

婚後,我和菲利克斯搬回了蘇黎世,住進了他之前購置的一套稍大一些的公寓。

我們保留了各自的書房,尊重彼此的空間。

生活平靜而幸福。

我依然在銀行工作,並且因為表現出色,再次獲得晉升。

菲利克斯的工作也很順利。

我們計劃等一切都更穩定些,或許可以要一個孩子。

我以為,關於原生家庭的一切,將永遠沉睡在記憶深處,不再醒來。

直到那個平靜的秋日下午。

我收到一封來自國內的電子郵件。

發件人是一個陌生的律師事務所,郵件標題是:「關於林建國先生遺產繼承事宜,致林晚女士」。

林建國。

我爸。

遺產?

我的心猛地一跳。

手指有些僵硬地點開郵件。

「林晚女士台鑒:

本所受林建國先生生前委託,現正式通知您,林建國先生已於近期去世。根據林建國先生於XXXX年X月X日訂立的遺囑,其名下所有財產,包括位於XX省XX市XX區XX路XX號房產一套(建築面積120平方米),及其銀行存款、撫恤金等,總計約價值人民幣陸拾萬元整,全部由您——林晚女士,一人繼承。

請您於收到本通知後,儘快與本所聯繫,提供相關身份證明文件,以便辦理遺產繼承手續。

另,林建國先生留有遺言及私人物品一箱,囑託務必交予您本人。

盼復。

XX律師事務所

律師:張正

聯繫電話:……」

我反覆看了三遍。

每一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讓我感到一陣眩暈。

我爸……去世了。

他把……所有遺產……留給了我?

一個人?

不是林朝陽?

為什麼?

那套房子……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用拆遷款置換的新房。

120平,應該值不少錢。

還有存款撫恤金,六十萬。

全部……給我?

郵件下方,附上了遺囑關鍵頁的掃描件。

確實是我爸的簽名,還有公證處的印章。

日期,是他去世前三個月。

那時,我應該已經到瑞士快三年了。

他……什麼時候立的遺囑?

為什麼這麼做?

林朝陽知道嗎?

我媽呢?

無數個問題在我腦子裡衝撞。

我的手心滲出冰涼的汗。

「晚?你怎麼了?」菲利克斯走進書房,看到我蒼白的臉色,關切地問。

我把電腦螢幕轉向他。

菲利克斯快速瀏覽了郵件,眉頭也皺了起來。

「這……是你父親?」他問。

我點點頭。

「他去世了……而且,他把一切都留給了你。」菲利克斯握住我冰涼的手,「你想回去嗎?」

回去?

那個我發誓再也不回去的地方?

面對可能出現的爭吵、算計、以及那些我早已不想面對的過往?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聲音有些飄忽,「這太突然了。」

「遺產處理,尤其是涉及房產,可能比較複雜,需要你本人或委託律師到場。」菲利克斯理性地分析,「而且,你父親……他最後做了這樣的決定,或許,他是想彌補什麼?或者,有什麼話想留給你?」

彌補?

我扯了扯嘴角。

遲來的公平,比持續的不公,更讓人心緒複雜。

「我需要想想。」我說。

「好。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如果你要回去,我陪你一起。」菲利克斯給了我一個堅實的擁抱。

接下來的幾天,我有些心神不寧。

那封郵件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了我以為早已平息的漣漪。

理智告訴我,應該委託律師處理,自己不要露面,以免捲入不必要的麻煩。

但內心深處,一絲微弱的好奇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牽絆,又在拉扯著我。

我想知道,為什麼。

想知道,他最後那段時間,是怎麼想的。

還有那箱「私人物品」,裡面會是什麼?

一周後,我做出了決定。

回去。

但只回去處理必要的手續,拿到法律文件和我爸留下的東西,然後立刻離開。

不主動聯繫任何人,不參與任何家庭糾葛。

速戰速決。

菲利克斯堅持要陪我一起,他說不放心我一個人面對可能出現的複雜局面。

我同意了。

我們請了年假,訂了最快的航班。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後,飛機降落在那個我離開了近五年的城市。

空氣里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讓我的胃微微痙攣。

我們沒有通知任何人,直接入住了市中心一家國際連鎖酒店。

第二天上午,按照郵件里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家律師事務所。

接待我們的是張正律師,一位四十多歲、看起來幹練沉穩的中年人。

「林晚女士,這位是?」他看向菲利克斯。

「我的丈夫,菲利克斯。」我用中文介紹。

「您好。」張律師與菲利克斯握了握手,改用流利的英語交流,「請坐。」

他拿出厚厚的文件袋。

「首先,請節哀。」張律師語氣正式而略帶同情,「林建國先生是上個月因突發腦溢血去世的。這是死亡證明複印件。」

我接過那張紙,看著上面冰冷的文字和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親,比記憶中老了很多,瘦了很多,眼神空洞。

心裡沒有太多悲傷,只有一種空落落的麻木。

「關於遺囑,」張律師推過來幾份文件,「經過公證,完全合法有效。這是遺囑全文複印件,這是房產證複印件和最新的產權查詢單,這是銀行存款及撫恤金清單。」

我一份份看過去。

遺囑寫得很清楚:所有財產由林晚(身份證號:XXXXXXXX)一人繼承,與其他人無關。

房產證上是我爸一個人的名字,房子確實是拆遷後置換的,位於一個還算不錯的新小區。

存款加上各項撫恤金,總計五十八萬七千多,接近六十萬。

「我哥……林朝陽,他知道這份遺囑嗎?」我問。

張律師點點頭,表情有些微妙:「知道。我們第一時間通知了他和您母親王秀蘭女士。他們的反應……比較激烈。尤其是林朝陽先生,他堅決質疑遺囑的真實性,認為林建國先生訂立遺囑時神志不清,或者受到了脅迫。他聲稱要起訴,要求確認遺囑無效,按照法定繼承來分割遺產。」

果然。

我一點也不意外。

「那麼,法律上,他的質疑站得住腳嗎?」菲利克斯用英語問。

「目前來看,很難。」張律師回答,「這份遺囑是在公證處立的,有全程錄像,也有兩名無利害關係見證人。醫生出具的證據表明,林建國先生當時雖然身體虛弱,但神志清醒,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林朝陽先生如果起訴,敗訴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堅持要打官司的話,會拖很長時間。」

「我想儘快處理完。」我說,「有什麼辦法嗎?」

「有兩個途徑。」張律師說,「第一,走正常繼承程序,可能需要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尤其是如果對方提起訴訟。第二,協商。如果您願意拿出一部分遺產,與林朝陽先生達成和解,換取他放棄起訴和繼承主張,可以大大縮短時間。當然,這取決於您的意願。」

拿出部分遺產,換取清凈?

聽起來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勒索」。

但我不得不考慮現實:我人在國外,不可能長期耗在這裡打官司。菲利克斯的假期也有限。

「如果我選擇協商,大概需要拿出多少?」我問。

「這需要您和對方談。」張律師說,「根據我的經驗,在對方態度強硬的情況下,可能會要求一半,甚至更多。」

一半?也就是至少價值一百多萬的房產份額,加上近三十萬現金?

用我本應合法繼承的遺產,去「買」他們放棄胡攪蠻纏?

這感覺,像吞了一隻蒼蠅。

「我需要考慮一下。」我說。

「當然。」張律師點頭,「另外,這是林建國先生留給您的箱子。」他指了指牆角一個不大的、灰撲撲的旅行箱。

「還有……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我問。

張律師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對摺的信紙,遞給我。

「這是林建國先生口述,由公證員記錄並讓他按了手印的幾句話。他囑咐,一定要交給您。」

我接過信紙,展開。

字跡是公證員的,工整,但內容簡短:

「晚晚:

爸對不起你。

錢和房子,本該有你一半。

以前糊塗,都給了你哥,害了你。

現在剩這點,都給你。

別嫌少。

箱子裡的東西,是你小時候的,爸一直留著。

下輩子,爸當牛做馬,還你。

好好過日子。

爸 絕筆」

沒有日期。

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眼睛上,燙進我心裡。

我捏著信紙,手指微微發抖。

菲利克斯輕輕攬住我的肩膀。

「林女士,您還好嗎?」張律師輕聲問。

我深吸一口氣,把信紙折好,放進包里。

「我沒事。張律師,如果我選擇協商,可以委託您全權代理嗎?我不太想……直接和他們見面。」

「可以。但最終的和解協議,需要您本人簽字確認。」張律師說,「另外,我建議,在協商有明確結果之前,您最好不要單獨去見您哥哥或母親,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

「我明白。謝謝。」

我們帶著那箇舊旅行箱,回到了酒店。

關上房門,我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

菲利克斯幫我倒了杯水,安靜地陪著我。

我看著那個放在地毯上的箱子。

普通的藍色帆布面,邊角磨損,拉鏈都有些生鏽了。

這是我爸用了很多年的箱子。

裡面……會是我「小時候的東西」?

我蹲下身,遲疑了一下,拉開了拉鏈。

箱子沒有鎖。

打開。

最上面,是一個透明的文件袋。

裡面是幾張泛黃的紙。

我拿出來。

第一張,是我小學一年級的成績單。語文100,數學100。下面有老師的評語:「林晚同學聰明好學,團結同學。」

第二張,是我初中參加作文比賽獲得的二等獎獎狀。

第三張,是我高中畢業典禮的合影,我在人群里,笑得很靦腆。背後用原子筆寫著:「晚晚畢業了,1998.6.28。」

第四張,是我大學錄取通知書的複印件。

第五張,是我工作後第一年春節,寄回家的一張照片。我在銀行門口拍的,穿著行服,笑得很職業。背面寫著:「爸,媽,新年快樂。我很好。」

下面,是一個鐵皮餅乾盒。

打開。

裡面是零零碎碎的東西:我小時候玩過的、掉了瓷的塑料發卡;一把斷齒的粉色小梳子;幾顆已經褪色的玻璃彈珠;一個我早已忘記的、印著花仙子的塑料鉛筆盒;還有一沓用橡皮筋捆著的、面值不一的紙幣和硬幣。

我拿起那沓錢。

最上面是一張五元紙幣,很舊了。

下面有兩元、一元、五角、一角的紙幣和硬幣。

加起來,大概……二十幾塊錢。

都是很多年前流通的舊版人民幣。

盒底,壓著一張摺疊起來的作業本紙。

我打開。

是我稚嫩的筆跡,是一篇小學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工人,他很辛苦,每天下班回來都很累。但爸爸對我很好,有一次我發燒,爸爸背我去醫院,還給我買了一個蘋果。蘋果很甜。我愛我的爸爸。」

作文下面,有紅筆批的「優」,還有一個紅色的「85」分。

我拿著這張紙,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視線一點點模糊。

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滴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我記得那篇作文。

也記得那個蘋果。

更記得,後來,爸爸再也沒有背過我,也再也沒有給我買過蘋果。

他把所有的「好」,都給了林朝陽。

而我,只剩下這些他偷偷保存下來的、微不足道的碎片。

餅乾盒下面,是幾件我小時候穿過的、洗得發白的舊衣服。

一件紅色的小毛衣,是我媽織的,袖口已經脫線。

一條藍色的燈芯絨褲子,膝蓋磨破了,又被仔細地打上了補丁。

還有一雙小小的、紅色的塑料涼鞋。

箱子的最底層,是一個用報紙包著的、硬硬的東西。

我拆開報紙。

裡面是一個相框。

相框里,是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個年輕的男人,抱著一個大概兩三歲的小女孩。

男人穿著工人的藍色制服,笑得很開心,露出一口白牙。

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花裙子,也笑得很甜,緊緊摟著男人的脖子。

是我爸。

和我。

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晚晚三歲生日,1983年5月12日,攝於人民公園。」

那一年,林朝陽八歲。

那一年,我爸的眼裡,好像還有我。

我把相框抱在懷裡,哭得不能自已。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遙遠而模糊的溫暖,伴隨著巨大的委屈和遲來的領悟,像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我所有偽裝的堅強。

菲利克斯默默地抱住我,任由我哭濕了他的肩膀。

原來,他不是完全不愛我。

他只是,在漫長的歲月里,被我媽的偏心、被重男輕女的觀念、被林朝陽的索取,一步步裹挾,一步步迷失。

他把大部分的愛和資源,都傾斜給了兒子。

卻把對女兒那點微不足道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愧疚和挂念,深深埋藏起來,藏在這箇舊箱子裡。

直到生命的盡頭,他才用這種近乎慘烈的方式——剝奪兒子的繼承權,把所有留給女兒——來完成一場遲到太久、也太過沉重的懺悔。

可是,太晚了。

這份遲來的「公平」和「愛」,已經無法修補那些年我千瘡百孔的心。

也無法讓時光倒流,還我一個正常的、被公平對待的童年和青春。

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悲傷和遺憾。

為那個曾經也愛過我的年輕父親。

為那個曾經全心依賴父親的小女孩。

為我們之間,早已錯失、無法重來的親情。

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平靜下來。

眼睛腫得厲害,頭也昏沉沉的。

「菲利克斯,」我啞著嗓子說,「我想……儘快結束這裡的一切。」

「好。你想怎麼做?協商,還是走法律程序?」

我看著那個箱子,看著裡面的舊物。

「協商吧。」我說,「給他們一部分錢,房子……我不要了,都給他們。我只想拿回我爸留給我的……這些。」

還有那點存款。

那是我爸最後的心意,我想留著。

「你確定?」菲利克斯看著我,「房子價值不菲,按照遺囑,它完全是你的。你不需要放棄。」

「我確定。」我擦乾眼淚,「錢和房子,從來不是我回來的目的。我只是……想拿到他留給我的東西,想給這件事,畫一個句號。用一部分錢,買斷以後的麻煩,我覺得……值得。」

更重要的是,我突然不那麼恨了。

看著這個箱子,看著我爸最後的選擇。

恨意,被一種更複雜的、帶著悲憫的釋然取代。

我不想再和林朝陽、和我媽,為了這些身外之物,繼續糾纏,繼續撕扯。

那只會讓已經去世的父親,更加難安。

也讓我自己,重新陷入過去的泥沼。

「好。那我們明天就和張律師說。」菲利克斯握住我的手,「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第二天,我們聯繫了張律師,表明了願意協商的意向,並給出了我們的底線:我們可以放棄房產的全部分額(估價約200萬),只要求取得父親留下的約60萬存款和撫恤金,以及那個行李箱。作為交換,林朝陽必須簽署放棄繼承聲明和和解協議,保證不再以任何形式就遺產問題提起訴訟或騷擾我。

張律師有些驚訝,顯然覺得我們讓步太大。

但他尊重我們的決定,表示會儘快與林朝陽溝通。

溝通的過程,據說並不順利。

林朝陽起初堅決不同意,堅持認為遺囑無效,要求平分所有遺產(包括房產和存款)。

但在張律師出示了遺囑公證的強力證據,並明確告知他訴訟耗時耗力且敗訴風險極高後,他的態度有所鬆動。

僵持了幾天。

期間,我和菲利克斯一直待在酒店,幾乎沒有出門。

我不想節外生枝。

終於,在我們要離開的前一天,張律師帶來了消息。

「林朝陽同意了。」他說,「但他有兩個附加條件。」

「什麼條件?」我問。

「第一,60萬存款,他要拿走10萬,作為『贍養母親』的費用。他說母親現在和他住,身體不好,需要錢。」

我皺了皺眉。

「第二,」張律師接著說,「他要求你簽署一份聲明,聲明自願放棄對父母的一切贍養義務,今後母親生老病死,與你無關。」

用10萬塊錢,和一份聲明,買斷我與這個家最後的法律關聯。

很符合林朝陽的風格。

精明,算計,不留後患。

「可以。」我沒有猶豫,「但協議里必須寫清楚,這是最終和解,自此之後,我與林朝陽、王秀蘭之間,再無任何財產或贍養糾紛。他們不得以任何理由再聯繫我或騷擾我。」

「這個我會寫進協議。」張律師點頭,「另外,林朝陽要求,協議簽署時,你母親王秀蘭也要在場並簽字確認。畢竟,這涉及她的贍養問題。」

我沉默了一下。

「可以。」

「那麼,時間定在明天上午十點,在我的事務所。我會準備好所有文件。」張律師說。

「好。」

第二天上午,我和菲利克斯提前到了律師事務所。

張律師讓我們在會議室等待。

九點五十分,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我聽到我媽王秀蘭尖細的聲音:「……憑什麼給她那麼多錢!房子本來就是朝陽的!老頭子糊塗了!」

還有林朝陽不耐煩的呵斥:「媽!你少說兩句!律師都說了,打官司我們贏不了!能拿回房子就不錯了!」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又一點點變得堅硬。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張律師率先走進來,後面跟著林朝陽,還有……我媽。

三年多不見,我媽老了很多。

頭髮幾乎全白了,乾枯稀疏,在腦後挽了一個小小的髻。

臉上皺紋深深刻著,眼皮耷拉著,背也有些佝僂。

她穿著那件我幾年前買的暗紅色外套,但已經洗得發白,袖口磨起了毛球。

看到我,她的眼神猛地縮了一下,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林朝陽變化也很大。

胖了,肚子腆了出來,臉上泛著油光,眼神里充滿了煩躁和不甘。

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西裝,領帶歪斜。

看到我,他眼神里飛快地閃過一絲怨毒,但很快被掩飾下去。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邊的菲利克斯,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坐吧。」張律師示意。

他們在我和菲利克斯對面坐下。

空氣凝滯,充滿了無聲的對峙和尷尬。

「林女士,林先生,王女士,」張律師拿出幾份文件,「這是根據我們之前溝通擬定的《遺產繼承和解協議》。請各位仔細閱讀。」

他把文件分發給我們。

協議條款很清楚,就是我們之前商定的內容。

我放棄房產繼承權,房產歸林朝陽所有。

父親留下的存款和撫恤金,總計587400元,其中10萬元支付給王秀蘭作為贍養費,剩餘487400元歸我所有。

我自願聲明放棄對母親王秀蘭的贍養義務。

雙方自此就林建國遺產及一切相關事宜再無爭議,不得再以任何形式向對方主張權利或提起訴訟。

我看完,拿起筆,準備簽字。

「等等!」林朝陽突然開口。

我抬起頭。

「存款是587400,給你媽10萬,剩下的,應該是487400。」他指著計算器螢幕,上面是他剛剛按出來的數字,「協議上寫的是歸你『所有』,但根據遺產分配,這錢是爸的遺產,媽也有份吧?媽作為配偶,不是應該先分一半嗎?」

張律師皺了皺眉:「林先生,我們之前協商時,已經將這60萬存款整體作為遺產的一部分來處理了。您同意您母親獲得10萬元作為贍養費,林晚女士獲得剩餘部分。現在再提出新的分割方式,不符合我們之前的約定。」

「約定是約定,法律是法律!」林朝陽梗著脖子,「配偶有優先繼承權!這錢應該先分一半給我媽,剩下的才是遺產,再由我和她分!這麼算下來,她根本拿不到48萬!」

他轉向我,眼神咄咄逼人:「林晚,你別想占便宜!要麼按法律重新算,要麼,這協議我不簽了!咱們法庭見!」

我看著他貪婪算計的嘴臉,心裡最後一點因為那個箱子而升起的柔軟,徹底消失了。

他還是那個林朝陽。

一點沒變。

「林朝陽,」我放下筆,平靜地看著他,「你確定要重新算,要打官司?」

「當然!」他揚起下巴。

「好。」我點點頭,轉向張律師,「張律師,如果走法律程序,遺囑有效的情況下,這套房產和60萬存款,是不是都完全由我繼承?」

「是的。」張律師肯定地回答。

「那麼,訴訟期間,房產可能會被凍結吧?林朝陽還能住在裡面嗎?」我問。

林朝陽臉色一變。

「還有,」我繼續說,「訴訟費、律師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而且,官司可能要打很久,一年,兩年,甚至更久。這期間,你和媽的生活費,從哪兒來?」

林朝陽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你威脅我?」

「我只是陳述事實。」我淡淡地說,「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簽了這份協議,你立刻拿到價值200萬的房子,媽拿到10萬現金。第二,打官司,你大機率輸掉官司,拿不到房子,還要賠上時間、精力和律師費。你選哪個?」

林朝陽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瞪著我,拳頭攥得緊緊的。

我媽在旁邊,終於忍不住,帶著哭腔開口:「晚晚……你就非要跟你哥爭嗎?你就不能……讓讓他?他是你哥啊!房子給他,媽求你了,行不行?媽以後……媽以後再也不找你要錢了……」

我看著我媽。

她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淚水,是真實的痛苦和哀求。

但她的哀求,依舊是為了林朝陽。

「媽,」我輕聲說,「從小到大,你讓我『讓』他的次數,還少嗎?我的新書包,讓給他背。我的壓歲錢,讓給他花。我上學的機會,差點讓給他。現在,連爸最後想留給我的東西,你也要我『讓』給他?」

「我……」她語塞,眼淚流得更凶,「媽知道……媽對不起你……可你哥他……他不容易啊……」

「他不容易,是誰造成的?」我問,「是你和爸,一次次無條件的縱容和給予,讓他變成了一個只會索取、沒有擔當的巨嬰。是他自己,揮霍了550萬的拆遷款,才有了今天的『不容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憑什麼要為他的人生負責?」

我媽張著嘴,說不出話,只是哭。

林朝陽猛地一拍桌子:「林晚!你夠了!不就是有幾個臭錢,找了個外國佬嗎?嘚瑟什麼!這協議,我簽!房子歸我!但你也別得意!以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

「正合我意。」我說。

張律師重新遞過協議。

林朝陽鐵青著臉,唰唰簽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我媽顫抖著手,也在指定位置簽了字,按了手印。

我拿起筆,在協議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林晚。

最後一次,以「女兒」和「妹妹」的身份,簽下與這個家有關的文件。

從今往後,只是林晚。

協議一式三份,我和林朝陽各執一份,律師事務所留存一份。

張律師將一張存有487400元的銀行卡交給我。

還有一份公證過的、關於我放棄對母親贍養義務的聲明。

「林女士,林先生,王女士,所有法律手續已經完成。這份和解協議具有法律約束力。希望各位能遵守協議,各自開始新的生活。」張律師公事公辦地說。

林朝陽一把抓起他那份協議,狠狠瞪了我一眼,扶起還在啜泣的我媽,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會議室里,只剩下我,菲利克斯,和張律師。

「林女士,這是您父親的遺物箱子。」張律師把那箇舊旅行箱推過來,「還有,根據林建國先生遺囑,他的骨灰目前暫存在殯儀館。您……需要處理嗎?」

骨灰。

我這才想起,我甚至沒有問過他葬在哪裡。

「他……希望怎麼安排?」我問。

「遺囑里沒有提及。林朝陽先生之前的意思是,買塊墓地安葬,但……」張律師頓了頓,「似乎費用方面還沒有落實。」

我明白了。

「麻煩您,幫我聯繫一家好的陵園,選一塊安靜的墓地。所有費用,從我的那份錢里出。」我說,「安葬的時候……簡單些,不用通知其他人。」

「好的,我明白。我會處理妥當。」張律師點頭。

「謝謝您,張律師。後續的事情,就麻煩您了。」

「不客氣,這是我的工作。」

我們提著那箇舊箱子,離開了律師事務所。

走出大樓,陽光刺眼。

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這是一個與我再無瓜葛的城市。

「我們回去吧。」我對菲利克斯說。

「好。」

當天下午,我們就乘坐航班離開了。

飛機起飛時,我沒有再看窗外。

只是緊緊握著菲利克斯的手,閉上了眼睛。

再見了,爸爸。

您安息吧。

那些來不及說的,來不及彌補的,就讓它隨風散了吧。

我會好好過日子。

帶著您最後那點遲來的愧疚,和那個箱子裡封存的、遙遠而模糊的父愛。

連同我自己的前半生。

一起,安放在記憶的某個角落。

然後,轉身,向前。

飛向我的家,我的未來。

回到瑞士後,生活迅速回歸平靜。

張律師很快辦妥了我父親的安葬事宜,發來了墓地的照片。

很安靜,很整潔。

我對著照片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收進了抽屜。

那487400元人民幣,我兌換了一部分歐元,用於支付墓地的費用和這次回國的開銷。

剩下的,我以父親林建國的名義,捐給了國內一個致力於促進教育公平、特別是幫助貧困地區女童上學的慈善基金會。

那箇舊旅行箱,我沒有再打開。

我把它放在儲物間的角落,用一塊布蓋了起來。

有些回憶,不需要常常翻看,知道它在那裡,就夠了。

我和菲利克斯的生活,繼續溫馨而充實。

一年後,我懷孕了。

妊娠反應有些嚴重,菲利克斯盡心盡力地照顧我。

孕期第七個月,我收到了一個從國內寄來的快遞包裹。

很小,很輕。

寄件人信息是空白的。

我有些疑惑地拆開。

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紅色絨布首飾袋。

倒出來。

是一枚金戒指。

很細,很輕,款式老舊。

戒指內側,刻著兩個模糊的小字:「建國」。

是我爸的戒指。

他戴了很多年,從未摘下來過。

包裹里還有一張紙條,是張律師的筆跡:

「林女士,整理林建國先生遺物時,在衣櫃夾層中發現此戒指。依其遺囑精神,此物應屬您。特此寄上。張正。」

我拿起那枚小小的金戒指,放在掌心。

冰涼,微沉。

它見證過父母的婚姻,見證過家庭的起伏,最後,被父親藏在衣櫃深處,留給了我。

我看了很久,然後把它放回首飾袋,鎖進了我的首飾盒最底層。

有些東西,太沉重,無法佩戴。

只能收藏。

又過了兩個月,我們的女兒出生了。

我們給她起名叫索菲亞·林。

索菲亞是智慧的意思。

林,是我的姓。

我希望她聰明,獨立,擁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和勇氣。

不會因為性別而被輕視,不會因為親情而被綁架。

菲利克斯的父母從伯爾尼趕來,抱著孫女,笑得合不攏嘴。

漢斯先生也送來了親手編織的小毛衣。

家裡充滿了新生命帶來的喜悅和忙碌。

我給女兒拍了很多照片和視頻。

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學會翻身,學會爬,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媽媽」。

我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而強大的幸福填滿。

這才是家。

這才是愛。

無條件,充滿希望。

女兒一歲生日那天,我們舉辦了小小的派對。

晚上,哄睡女兒後,我和菲利克斯坐在陽台上,喝著紅酒,看著星空。

「晚,」菲利克斯握著我的手,「你後悔過嗎?離開原來的地方,來到這裡。」

我搖搖頭。

「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我靠在他肩上,「這裡才是我的家。有你和索菲亞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那……你原諒他們了嗎?」他輕聲問,「你的父親,母親,哥哥?」

我沉默了片刻。

看著遠處閃爍的燈火。

「談不上原諒。」我緩緩說,「只是……算了。」

「恨或者不恨,原諒或者不原諒,都改變不了過去,也影響不了我現在的生活了。」

「他們活在他們選擇的世界裡,承擔他們選擇的後果。我活在我的世界裡,珍惜我擁有的一切。」

「這樣,就很好。」

菲利克斯吻了吻我的額頭。

「是的,這樣,就很好。」

陽台上的風,溫柔拂過。

帶著遠處花園裡夜來香的淡淡香氣。

屋裡,女兒在嬰兒床上,發出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我的前半生,是一場漫長的、關於忽視和掠奪的雨季。

而我的後半生,從踏上瑞士土地的那一刻起,便是陽光普照,春暖花開。

不晚。

剛剛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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