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最後,他猛地掙開我的手,衝到王建軍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雙眼通紅地咆哮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什麼叫另一個兒子?你背叛了我媽?你他媽在外面有私生子?」
他一向溫文爾雅,從未說過一句髒話。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
王建軍被他揪著,任由他搖晃,只是一個勁地流淚,嘴裡反覆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王皓的憤怒徹底爆發了,他一拳狠狠地打在了王建軍的臉上,「我媽跟你吃了多少苦?這個家是怎麼來的?你他媽有臉做這種豬狗不如的事!」
靈堂里一片大亂。
親戚們衝上來,七手八腳地拉開了王皓。
我沒有去攔。
我覺得,這一拳,王建軍該打。
王皓被拉開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指著王建軍,氣得渾身發抖。
「我沒你這樣的爸!你讓我覺得噁心!」
說完,他拉起我,扭頭就走。
「媽,我們走!離開這個骯髒的地方!我帶你回家!」
「皓皓,等一下。」我拉住了他。
我知道,現在還不能走。
有些事,必須當面說清楚。
我看著已經癱軟在地上的王建軍,冷冷地說:「王建軍,你以為你跪下,事情就能過去嗎?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帶不帶我們去?」
王建軍知道,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臉上帶著一個清晰的拳印,狼狽得像一條喪家之犬。
他擦了擦眼淚,啞著嗓子說:「我帶你們去。」
這一次,去陳玉蘭家的路,顯得格外漫長。
王皓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仿佛在用這種方式給我力量。
當我們再次站在那座破舊的院門前時,王明正好從裡面走出來。
他似乎正準備去上課,手裡還拿著教案。
看到我們三個,尤其是看到王皓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王皓也在看著他。
兩個流著同樣血液的親兄弟,在四十年的歲月中,第一次正式見面。
他們的長相如此相似,可他們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一個是在城市裡長大的天之驕子,自信、陽光;一個是在鄉村裡磨礪的教書先生,沉靜、內斂。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想像中的劍拔弩張,只有一種複雜難言的沉默。
最終,還是王明先移開了視線。
他低下頭,對著我說了一句:「阿姨。」然後,他又看向王皓,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個突然出現的、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弟弟」。
而王皓,只是死死地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審視、憤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好奇。
09
氣氛凝固得如同實質。
四個人的對峙,像一出荒誕的默劇,背景是這個破敗的村莊和呼嘯的寒風。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陳玉蘭。
她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簸箕,似乎正準備去曬些什麼。
她看到我們,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對王明說:「阿明,你快去學校吧,別遲到了。」
她這是在下逐客令。
她不想讓我們打擾她兒子的生活。
王明點了點頭,對著我們幾個人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就繞過我們,快步朝著村口的方向走去。
從始至終,他沒有再看王皓一眼。
他的背影,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孤單,卻異常挺拔。
王皓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他的拳頭,不知不覺中攥得死死的。
我能感覺到,他的內心,遠比他表現出來的要洶湧得多。
「看到了?」我轉頭,看著王建軍,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這就是你的好兒子。一個被你拋棄了四十年,至今都不敢與你相認的兒子。」
王建軍的臉上充滿了痛苦和羞愧,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王皓收回目光,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做出了什麼決定。
他對我說:「媽,你先跟爸回去。我想……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兒。」
我愣了一下,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他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眼神:「媽,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些事,我想自己去弄清楚。」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去見見那個素未謀面的「哥哥」。
與其聽我們的轉述,他更想親眼看看,那個和他流著同樣血液的人,到底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
我點了點頭,同意了。
我和王建軍先回了老宅。
一路上,我們倆依舊是零交流。
回到家,王建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也沒有出來。
我知道,他正在經受著人生中最痛苦的煎熬。
他親手建立的兩個家庭,在這一刻,都將他拒之門外。
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
而我,則坐在靈堂里,靜靜地等待著。
我在等王皓回來,也在等自己為這段四十年的婚姻,畫上一個最後的句號。
王皓直到天黑才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神情很平靜,看不出喜怒。
他走到我身邊,坐下,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
「媽,我去找他了。」
我「嗯」了一聲,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去他們學校看了看。學校很破,就幾間平房。他一個人,教著三個年級的學生,從語文數學到體育美術,什麼都教。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圍著他『王老師、王老師』地叫。」
「下課後,我跟他聊了聊。就在村口的小河邊。他告訴我,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媽沒瞞過他。他說,他不恨任何人。他說,他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很不容易,他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讓他媽能過上好日子。」
「他還說……他還說,他結婚了,老婆是鄰村的,也很賢惠。他們的孩子,就是我們昨天見到的那個小男孩,叫小寶,今年上幼兒園了。他說,他現在過得很好,很知足,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任何人打擾。」
王皓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複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但我能從他微微泛紅的眼眶裡,看到他內心巨大的震動。
「媽,」他轉過頭,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心疼,「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我們回家吧。跟他離婚,我養你。」
我搖了搖頭,伸手撫摸著兒子的臉頰。
「皓皓,媽媽不委屈。媽媽有你,就什麼都不怕了。至於離婚的事……讓媽媽再想想。」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在經歷了如此徹底的背叛和欺騙之後,我竟然對「離婚」這兩個字,產生了一絲猶豫。
或許,是因為王明那句「不恨任何人」。
或許,是因為王皓的成長和擔當。
我突然覺得,如果我選擇用離婚這種慘烈的方式來結束一切,那不僅是對王建軍的懲罰,也是對我自己四十年人生的全盤否定。
我不想讓仇恨,成為我後半生的主題。
就在這時,王建軍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他看起來,像是瞬間老了十歲。
他走到我們面前,手裡拿著一張銀行卡,和一份手寫的文稿。
他把銀行卡遞給我,說:「淑琴,這裡面是我這些年所有的積蓄,還有這套房子的房產證,我都已經寫好了轉讓協議。密碼是你生日。」
然後,他又把那份文稿遞給王皓。
「皓皓,這是爸的辭職信,和一份遺囑。爸名下所有的財產,以後都由你和你……和你哥平分。爸對不起你們,這是我唯一能做的補償。」
他的聲音,沙啞而又疲憊,充滿了懺悔的意味。
我和王皓都沒有去接他手裡的東西。
王皓看著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道:「你不用辭職,也不用寫什麼遺囑。你沒死,你只是做錯了事。你欠我們的,不是錢,是一句真話,和一個道歉。」
然後,他又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話。
「明天奶奶下葬,你必須去把他請過來。讓他……讓他以長孫的身份,給你媽摔盆。」
10
王皓的話,像一顆重磅炸彈,在死寂的靈堂里炸開。
王建軍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他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皓皓,你……你說什麼?」
「我說,」王皓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重複道,「讓你去把王明請回來,以長孫的身份,為奶奶送終。這是他應得的,也是你們王家,欠了他四十年的名分。」
摔盆,是北方農村葬禮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通常由長子長孫來執行。
這一摔,不僅代表著對逝者的哀悼,更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宣告。
王皓讓王明來摔盆,就是要讓整個王家村的人都知道,王明是王家的子孫,是王建軍的長子。
他要用這種方式,為王明正名,也為這段被塵封了四十年的恩怨,做一個了斷。
我看著我的兒子,心中百感交集。
我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他沒有選擇逃避,也沒有選擇報復,而是選擇了一種最坦蕩、也最大氣的方式,來面對這一切。
他用他的善良和格局,給了所有人一個台階下。
王建軍的嘴唇哆嗦著,眼淚再次涌了出來。
這一次,不再是羞愧的淚,而是感動的淚。
他看著王皓,這個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兒子,哽咽著說:「好……好……爸聽你的……」
第二天一早,王建軍親自去了陳玉蘭家。
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經歷了怎樣的掙扎。
我只知道,一個小時後,他回來了,身後跟著王明,和抱著孩子的陳玉蘭。
婆婆下葬的那一天,整個王家村的人都來了。
當他們看到王明穿著孝衣,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面的時候,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議論聲、驚嘆聲、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
王建軍沒有理會那些異樣的目光,他只是默默地走在後面,腰杆卻挺得比任何時候都直。
到了墓地,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王明從王建國手中接過了那個瓦盆,高高舉起,然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聲脆響,瓦盆四分五裂。
也仿佛摔碎了禁錮在所有人身上四十年的枷鎖。
陳玉蘭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眼角有淚光閃過。
而那個叫小寶的孩子,似懂非懂地拉著她的衣角,仰著頭,看著那個剛剛被他改口叫作「大伯」的王皓。
葬禮結束後,我沒有立即跟王皓回城。
我把王建軍、王皓、王明和陳玉蘭,都叫到了王家的老宅。
這是我們兩個家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完整地坐在一起。
我對王建軍說:「婚,我不離了。但我們的婚姻,回不去了。從今天起,我們只是王皓的父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然後,我轉向陳玉蘭,這個和我糾纏了半生命運的女人。
「你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值得尊敬的女人。王建軍對不起你,但這份虧欠,不該由我來償還。這張卡里,有二十萬,是我的一點心意。不是補償,也不是施捨。只是希望你以後的日子,能過得好一點。」
最後,我看著王明和王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兒子」。
「你們是親兄弟,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以後的路,我希望你們能相互扶持。王皓,他是你哥,你要尊重他。王明,他是你弟,你要愛護他。」
說完這些,我感覺心裡那塊壓了四十年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我沒有再看王建軍一眼,跟著王皓,離開了那個承載了太多秘密和痛苦的村莊。
回去的路上,王皓問我:「媽,你真的不恨他了嗎?」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許久,才緩緩開口:「恨,有什麼用呢?恨他,也換不回我失去的四十年。我不想我的後半生,都活在仇恨里。放過他,其實也是放過我自己。」
一年後的春節。
我家的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
王皓把王明和小寶,從鄉下接了過來。
王建軍也從他的單身宿舍趕了回來。
一頓年夜飯,吃得沉默而又尷尬。
但當小寶用稚嫩的聲音,對我說出那句「奶奶,新年快樂」的時候,我看到王建眾的眼眶紅了。
我笑了笑,給孩子夾了一塊他最愛吃的排骨。
窗外,是萬家燈火和璀璨的煙花。
我知道,我們這個破碎的家,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但或許,一個新的開始,正在這冰冷的廢墟之上,悄然萌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