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小的、泛著油光的硬殼帳本,就藏在母親塞滿干豆角和鹹鴨蛋的布袋最底層。
發現它,是一個純粹的意外。
我以為那只是她用來墊東西的廢舊本子,直到翻開第一頁,一行熟悉的、卻又帶著刺骨寒意的字跡撞入眼帘。
那筆跡笨拙而固執,像母親常年握著鋤頭的手。
上面寫著:庚子年七月初三,婿,晴。
鮮活草魚兩尾,本地走地雞一隻,新摘絲瓜四斤……合計欠款,捌佰柒拾伍元整。
我的世界,從那一刻開始,被這本帳簿劈成了兩半。
一半是她每周風雨無阻送來的「不要錢」的溫情,另一半,是這筆冷冰冰、不知何時會清算的債。
01

"陳斌,快來搭把手!媽來了!"
妻子林月的聲音從玄關傳來,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雀躍和幾分刻意放大的熱情。
我放下手中的財務報表,揉了揉發酸的太陽穴。
又到周四了。
這意味著岳母劉芳,我的丈母娘,又一次從一百二十公里外的鄉下,輾轉兩趟長途車,帶來了一後備箱都塞不下的"土特產"。
我走到門口,一股混合著泥土、青草和活禽羽毛的複雜氣味已經先於她的人沖了進來。
劉芳瘦小的身軀幾乎被兩個巨大的蛇皮袋淹沒,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嘴裡卻還在不停地念叨:"小月,你讓開點,別碰著,重。陳斌,你來,這袋是給你燉湯的烏雞,還活著呢,我讓老張挑的最肥的。"
我接過那沉甸甸、還在微微蠕動的袋子,手臂一沉,差點沒站穩。
"媽,您下次真別帶這麼多了,我們倆也吃不完,冰箱都快塞爆了。"我說的是實話,語氣里卻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連自己都厭惡的疲憊。
"胡說!城裡哪有我們鄉下東西好?這雞,吃的是穀子和蟲,那肉才叫香。還有這雞蛋,你看看這蛋黃,金黃金黃的,外面買的飼料蛋能比嗎?"劉芳一邊說,一邊像獻寶似的從另一個袋子裡掏出一籃子沾著泥的雞蛋,她小心翼翼地用舊報紙和稻草隔開,生怕碰碎一個。
林月已經熟練地接過東西,開始往廚房和陽台分類。
"媽,您快坐下歇歇,喝口水。看您這一頭汗。"
我把蛇皮袋拖到廚房門口,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綑紮得整整齊齊的青菜,還帶著露珠;幾條在塑料袋裡奄奄一息的鯽魚;一大包剛剝好的玉米粒,顆粒飽滿得像珍珠。
每一次,都是這樣一場盛大而混亂的遷徙,將鄉下的豐饒與質樸,強行注入我們這個一塵不染的都市公寓。
說不感激是假的。
我和林月都是普通白領,在這個一線城市裡為了房貸和未來打拚,每一分錢都得計算著花。
劉芳送來的這些東西,實實在在地為我們節省了一大筆生活開支。
她總說:"自家地里種的,不要錢,你們使勁吃。"
這句話,就像一道溫暖的護身符,讓我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份饋贈。
晚飯,自然是"劉芳特供"的全雞宴。
她燉的雞湯,湯色奶白,香氣霸道地占據了整個屋子。
她看著我一碗接一碗地喝,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多喝點,補身體。你們天天對著那叫啥……電腦,費眼睛,得補。"
飯後,林月陪著劉芳在客廳看電視,家長里短地聊著。
我負責收拾廚房。
那兩個巨大的蛇皮袋還立在牆角,我準備把它們疊好,等岳母走的時候讓她帶回去。
當我提起那個裝著乾貨的袋子時,感覺底部有個硬邦邦的東西。
我伸手進去摸索,掏出來一個用塑料袋裹了好幾層的硬殼本。
本子是那種最老式的、紅色塑料封皮的帳本,邊角已經磨得發白。
我以為是她墊東西用的,隨手就想扔掉。
但鬼使神差地,我解開了那層層纏繞的塑料袋。
一股樟腦丸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散發出來。
我翻開了第一頁。
映入眼帘的,不是日記,也不是隨筆。
而是一行行工整卻又顯得有些吃力的字。
我的呼吸驀地一滯。
這日期,我記得。
那天是我生日,岳母頂著大太陽送來了一桌子菜。
我顫抖著手,繼續往下看。
在那些菜名和價格的下面,用紅筆,重重地寫下了一行總結。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像被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
這……這是什麼?
我不信邪,飛快地往後翻。
一頁又一頁,密密麻麻,全都是記錄。
每一次她來的日期、天氣、帶來的東西、精確到"元"的價格,甚至連她自己的車費和"誤工費"都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地記在上面。
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血液仿佛都衝上了頭頂。
那個"婿"字,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睛。
原來,每一次的"不要錢",背後都明碼標價。
原來,每一次的噓寒問暖,都在這本無人知曉的帳本里,累積成一筆冰冷的債務。
我翻到最新的一頁,就是今天。
熟悉的字跡,記錄著剛剛那隻烏雞,那些雞蛋,那些青菜的價格。
而在最下方,用紅筆標註的總額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對自己的一種提醒。
我拿著帳本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客廳里,電視的聲音和她們母女的笑聲隱約傳來,那麼溫馨,那麼和諧。
可在我這裡,整個世界已經崩塌。
我看著廚房裡那些還沾著泥土的饋贈,它們不再是親情的象徵,而成了一堆堆貼著價簽、等待償還的商品。
我慢慢地將帳本合上,塞回蛇皮袋的最深處,把它放回原位。
然後,我走進洗手間,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衝著臉。
鏡子裡,是我一張蒼白、錯愕、寫滿屈辱和憤怒的臉。
原來,在丈母娘眼裡,我不是家人。
我只是一個,欠了她四萬七千塊錢的,債務人。
02
那一夜,我徹夜未眠。
身邊的林月睡得很沉,呼吸均勻,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
她不知道,就在一牆之隔的廚房裡,藏著一個足以顛覆我們整個家庭關係的秘密。
帳本上的每一個字,都像小蟲子一樣在我腦子裡爬,那些數字,那些"誤工費",那些冰冷的"合計",構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牢牢困住。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
我們結婚三年,我自問對林月、對岳父岳母,都盡到了一個做丈夫和女婿的本分。
房貸是我在還,家裡的大小開銷我一力承擔,逢年過節的孝敬也從未少過。
我以為我們是一家人,榮辱與共,不分彼此。
可這本帳本,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
原來我所以為的親情,不過是一場精心計算的交易。
第二天一早,岳母天不亮就起床了,輕手輕腳地在廚房裡忙碌,為我們準備早飯。
她熬了香噴噴的小米粥,烙了金黃的玉米餅。
飯桌上,她依然熱情地給我夾菜,"陳斌,多吃點,這個餅是我用自己磨的玉米面做的,養胃。"
我看著她那張布滿風霜卻又總是帶著笑意的臉,看著她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關節粗大的手,心裡五味雜陳。
我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把那個帳本直接摔在她面前,質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但我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不能在林月面前,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只是沉默地扒著飯,味同嚼蠟。
"你怎麼了?昨晚沒睡好?"林月察覺到了我的異常。
"沒事,最近公司項目忙,有點累。"我隨口找了個藉口。
岳母也關切地看著我:"年輕人,再忙也要注意身體。錢是賺不完的。"
她越是這樣說,我心裡的諷刺感就越強烈。
是啊,錢是賺不完的,但您欠我的錢,可是一筆一筆記著呢。
送走岳母后,家裡的氣氛瞬間變得沉重。
我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林月終於忍不住了,挨著我坐下,輕聲問:"陳斌,你到底怎麼了?從昨天媽來了,你就不太對勁。是不是媽哪裡做得不好,惹你不高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