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月擦了擦眼淚,點點頭。
「對了。」
她突然想起什麼,「浩然,你說韓雪寒會不會……會不會有別的打算?」
「什麼意思?」
鄭曉月小心翼翼地說,「她要這麼多錢,會不會是想……想讓咱們過不下去?」
韓雪寒會有這個心思嗎?
我回想起她最後那個平靜的表情。
她說,她只是想給這段婚姻畫個句號。
她說,這是她應得的。
她說得很坦然,沒有一絲恨意。
但
但誰知道呢?
一個女人,被冷落了三十一年,會真的沒有怨恨嗎?
「睡吧。」
我站起來,「明天還要早起。」
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腦子裡反覆回想著韓雪寒說的每一句話。
「你需要妻子的名分,我需要穩定的生活。各取所需。」
「我救你一命,咱們兩清。」
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突然意識到,這三十一年,她才是真正的贏家。
她拿了我的錢,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
她不用看我臉色,不用伺候我,甚至不用愛我。
而我呢?
我以為自己在掌控一切,實際上只是她計劃中的一顆棋子。
11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公司。
我需要想辦法多賺錢。
一千兩百萬,十年還清。
這意味著,接下來十年,我必須拚命工作。
我把所有能接的項目都接了。
加班、出差、應酬。
每天都像在打仗。
一個月後,我的身體開始吃不消了。
醫生警告我:「張先生,您剛做完肝移植手術,需要好好休養。您這樣拚命,身體會垮的。」
可我不能停。
我有六個孩子要養,有一千兩百萬要還。
我不能停。
半年後,老二考上了清華。
我咬著牙,給他交了第一年的學費。
那天晚上,老二抱著我哭了。
「爸,對不起。我知道家裡困難,可是我……我真的很想上大學。」
我拍著他的背,強忍著眼淚。
「傻孩子,這是你應得的。爸爸再難,也要讓你上大學。」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也許這一切還是值得的。
至少,我的孩子們都在好好成長。
一年後,我還了第一筆錢——一百二十萬。
那天晚上,我給韓雪寒發了條消息:「第一筆已轉帳。」
她很快回覆:「收到。」
就這兩個字,沒有別的。
我盯著這兩個字,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曾經的夫妻,如今連客套話都不願意多說。
我打開她的朋友圈,想看看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結果發現,她已經把我屏蔽了。
我點進她的個人資料,頭像是一幅國畫——一枝梅花,傲雪而立。
個性簽名是:「往事清零,餘生皆是美好。」
往事清零。
這四個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對她來說,和我的三十一年,就是需要清零的往事。
而對我來說,這三十一年,卻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第二年,老三也考上了大學。
學費又是一筆大開銷。
鄭曉月找了份工作,在超市做收銀員。
每天早上七點出門,晚上九點回家。
她瘦了很多,臉上的皺紋也多了。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偷偷抹眼淚。
「曉月,怎麼了?」
我走過去,抱住她。
「浩然,我累。」
她靠在我肩上,聲音有些哽咽,「我真的好累。」
我的心一陣刺痛。
這個女人,為了我,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太多。
「對不起。」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錯。」
鄭曉月擦了擦眼淚,強笑著說,「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她怎麼可能只是累?
這些年,她一個人帶六個孩子,已經夠辛苦的了。
現在又要出去工作,還要擔心家裡的經濟狀況。
她的壓力,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
第三年,我的身體終於出了問題。
因為長期勞累,我的肝功能開始衰退。
醫生說,如果再不好好休養,可能會出現排異反應。
可我不能休養。
我還有九百萬要還。
第四年,老四也要上大學了。
可這一次,我真的拿不出學費了。
「爸,要不然我不上了。」
老四懂事地說,「我可以去打工,幫家裡賺錢。」
「不行!」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你必須上大學!」
那天晚上,我打開手機,看著通訊錄里的名字。
我能找誰借錢?
朋友們?
我這些年一直在借,已經借不到了。
親戚們?
他們知道我的情況,都避著我。
我翻來翻去,最後翻到了韓雪寒的名字。
我盯著這個名字,手指懸在上面,卻遲遲按不下去。
三年了,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
她會借給我嗎?
我深吸一口氣,還是撥通了她的電話。
「喂?」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
「雪寒,是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浩然?有事嗎?」
「我……」
我組織著語言,「老四今年要上大學,我手頭有點緊,能不能……」
「不能。」
她打斷我,語氣很平淡,「浩然,咱們已經離婚了。你的事,跟我沒關係。」
「可是……」
「沒有可是。」
她的聲音變得冷漠,「浩然,該給你的機會,我都給過了。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就得走下去。」
她掛了電話。
我握著手機,手在發抖。
她說得對。
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最後,我把車賣了。
那輛開了十二年的寶馬,賣了十五萬。
勉強夠老四的學費。
鄭曉月看著我賣車,眼淚一直在掉。
「浩然,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和孩子們,拖累了你。」
「別說傻話。」
我抱著她,聲音有些沙啞,「孩子們是咱們的希望。只要他們能好好讀書,以後有出息,一切都值得。」
可我心裡清楚,這樣下去,我撐不了多久了。
12
第五年,我的身體徹底垮了。
肝臟排異反應加重,我住進了醫院。
醫生說,我需要再次移植。
可是這一次,沒有人能救我了。
韓雪寒早就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鄭曉月的六個孩子,沒有一個配型成功。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突然覺得很累。
這五年,我拼盡全力,還了六百萬。
可還剩下六百萬。
這輩子,我可能還不清了。
「浩然,你要挺住。」
鄭曉月握著我的手,眼淚不停地流,「孩子們還小,你不能倒下。」
我看著她,心裡湧起一陣愧疚。
這個女人,為了我,付出了太多。
可我給了她什麼?
一個永遠不夠用的家,六個永遠吃不飽的孩子,還有一堆永遠還不完的債。
「曉月,對不起。」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虛弱,「我對不起你。」
鄭曉月擦了擦眼淚,「你要好好的。」
可我們都知道,我好不了了。
這天下午,病房門被推開了。
我以為是醫生,抬頭一看,卻愣住了。
是韓雪寒。
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手裡提著個果籃。
她看起來比五年前更年輕了,臉上的笑容很淡,但眼神很明亮。
「浩然。」
她在床邊坐下,把果籃放在床頭柜上,「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
我盯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鄭曉月站在一旁,眼神複雜地看著她。
「你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怎麼知道我住院?」
「老二告訴我的。」
韓雪寒淡淡地說,「他給我打了電話,說你需要再次移植。」
我愣住了。
老二給她打電話?
「他問我,能不能再救你一次。」
韓雪寒看著我,眼神很平靜,「我拒絕了。」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心裡最後一絲希望。
「為什麼?」
鄭曉月突然開口,聲音有些顫抖,「你已經拿了這麼多錢了,為什麼不肯再救他一次?」
韓雪寒轉頭看向她,眼神裡帶著一絲冷意。
「鄭女士,我救他第一次,是因為我們是夫妻。」
她說,「現在我們已經離婚了。我沒有義務再救他。」
「可是他要死了!」
鄭曉月的眼淚掉下來,「你就忍心看著他死嗎?」
「我忍心。」
韓雪寒的語氣很平淡,卻字字清晰,「鄭女士,這三十一年,他給了你什麼?給了你感情,給了你孩子,給了你一個家。」
「那他給了我什麼?」
她站起來,看著鄭曉月,「他給了我一紙婚約,給了我一個空殼的家,給了我三十一年的寂寞。」
「我已經救過他一次了。」
她轉身看向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浩然,我欠你的,已經還清了。你欠我的,也快還清了。咱們兩清。」
她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雪寒!」
我突然叫住她,聲音裡帶著哽咽,「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我。
「很好。」
她笑了,那笑容很淡,卻很真實,「浩然,離開你之後,我才發現,原來生活可以這麼輕鬆。」
「我不用再看你臉色,不用再等你回家,不用再猜你在想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終於可以為自己活了。」
「這五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朋友。我畫畫,我旅行,我做我喜歡做的事。」
「我很快樂。」
她說完,轉身離開了。
留下我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眼淚止不住地流。
原來,她過得這麼好。
原來,離開我之後,她才真正快樂。
而我,卻把自己困在這個牢籠里,動彈不得。
13
一個月後,我沒能等到合適的肝源。
醫生說,我的時間不多了。
也許一周,也許一個月。
鄭曉月每天守在病床前,眼淚一直沒停過。
六個孩子輪流來看我,老大和老二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他們安慰我,說他們會照顧好弟弟妹妹,會照顧好媽媽。
我看著他們,心裡既欣慰,又愧疚。
欣慰的是,孩子們都長大了。
愧疚的是,我沒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生活。
「爸,你別擔心。」
老大握著我的手,「我和老二都有工作了。我們會照顧好家裡的。」
「還有那六百萬,我們會想辦法還的。」
老二說,「您放心。」
我看著他們,眼淚止不住地流。
這兩個孩子,才剛剛大學畢業,就要承擔起這麼重的擔子。
都是我的錯。
如果當年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也許一切都不會變成這樣。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回到了三十一年前。
我穿著西裝,站在婚禮現場。
韓雪寒穿著婚紗,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容,向我走來。
主持人問我:「你願意娶她為妻,不論貧窮還是富有,不論疾病還是健康,都愛她、尊重她、安慰她、保護她,直到生命的盡頭嗎?」
夢裡的我,猶豫了。
我看著韓雪寒,她的眼神裡帶著期待。
最後,我還是說出了那兩個字:「我願意。」
可是我沒有做到。
我沒有愛她,沒有尊重她,沒有安慰她,沒有保護她。
我只是給了她一個空殼的婚姻。
而她,卻用了三十一年,等來了解脫。
夢醒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天已經亮了。
這是我人生的最後幾天了。
我拿出手機,給韓雪寒發了條消息。
「雪寒,謝謝你。」
良久,她回覆:「謝什麼?」
「謝謝你,這三十一年沒有恨我。」
我打字,「謝謝你,救了我一次。謝謝你,最後放過了我。」
手機那頭沉默了很久。
最後,她回覆:「浩然,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因為恨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在浪費生命。」
「我只是選擇了對我最好的方式,活下去。」
「你也一樣。你選擇了你想要的生活,你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咱們扯平了。」
她的話讓我心裡一陣酸澀。
是啊,我們扯平了。
她給了我三十一年的體面,我還了她一千兩百萬。
她救了我一命,我也快還她自由。
誰也不欠誰。
可為什麼,我心裡還是這麼難受?
「雪寒,如果有來生
我打字,手在顫抖,「我一定好好愛你。」
手機那頭,再也沒有回覆。
三天後,我走了。
鄭曉月和六個孩子守在我身邊。
我看著他們,嘴角揚起一個微笑。
至少,我還有他們。
至少,我這一生,還有人真心愛過我。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腦海里浮現出韓雪寒最後的笑容。
那是一種解脫的笑容。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她,終於自由了。
我,也終於解脫了。
【尾聲】
葬禮那天,下著小雨。
鄭曉月和六個孩子穿著黑色的喪服,站在墓碑前。
來送我最後一程的人不多,大多是公司的同事和朋友。
葬禮快結束的時候,韓雪寒來了。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手裡拿著一束白色的菊花。
鄭曉月看到她,眼神複雜。
韓雪寒走到墓碑前,把花放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浩然,這三十一年,謝謝你。」
她輕聲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名分,讓我不用被人指指點點。」
「謝謝你給了我錢,讓我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謝謝你不愛我,讓我學會了如何愛自己。」
鄭曉月看著她的背影,突然開口:「韓女士。」
韓雪寒停下腳步,回過頭。
「你恨他嗎?」
鄭曉月問,聲音有些顫抖。
韓雪寒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我不恨他。」
她說,「他只是做了自己的選擇。而我,也做了我的選擇。」
「咱們都是成年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她頓了頓,「鄭女士,他留給你的那六百萬,我不要了。」
鄭曉月愣住了。
「那些錢,就當是他留給孩子們的遺產吧。」
韓雪寒淡淡地說,「我這輩子,也夠了。」
她說完,轉身離開,消失在雨中。
鄭曉月站在原地,眼淚止不住地流。
這個女人,她到底是恨還是不恨?
也許,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墓碑上,刻著我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五十二年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
我曾以為自己是個負責任的男人。
我以為我可以照顧好兩個家庭。
我以為我在做正確的事。
可到頭來,我才發現,我什麼都沒做好。
我虧欠了韓雪寒三十一年的陪伴。
我虧欠了鄭曉月一個完整的家。
我虧欠了六個孩子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而我自己,也在這無盡的愧疚中,走完了這一生。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自己能做出更好的選擇。
,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真正負責任的男人。
,我希望……
可惜,沒有來生。
【完】
三年後。
韓雪寒坐在畫室里,手中的畫筆在宣紙上遊走。
這是她最新的作品——一枝寒梅,傲雪而立。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照在她臉上,她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
這三年,她過得很好。
她的畫在市裡小有名氣,還開了兩次個人畫展。
她交了很多朋友,生活充實而快樂。
每天早上,她會去公園晨練。
下午,她在畫室作畫。
晚上,她會看書、聽音樂,或者和朋友們聚會。
她終於可以為自己活了。
手機響了。
是她畫室的學生髮來的消息,說今天的課要推遲一個小時。
她回復了一個「好的」,然後放下手機,繼續畫畫。
畫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了那個男人。
張浩然。
她的前夫。
那個給了她三十一年空殼婚姻的男人。
那個讓她學會如何愛自己的男人。
她放下畫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天空。
「浩然,謝謝你。」
她輕聲說,「謝謝你讓我明白,婚姻不是束縛,而是選擇。」
「謝謝你讓我明白,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最愚蠢的事。」
,女人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笑了,那笑容很淡,卻很真實。
她不恨他。
因為恨,是在浪費生命。
她選擇了放下,選擇了往前走。
而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對的。
離開他之後,她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窗外,陽光正好。
她轉身回到畫桌前,繼續手中的畫作。
畫上的寒梅,在風雪中傲然挺立。
就像她一樣。
經歷了風雨,依然堅強。
經歷了寒冬,依然綻放。
這,就是她的人生。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