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手術室外的走廊里,消毒水味道刺鼻。
我躺在推車上,盯著頭頂那盞明晃晃的無影燈。
麻醉醫生說再有二十分鐘就要進去。
肝臟移植,要開刀十四個鐘頭,活下來的機率只有六成半。
我忍不住又瞄了眼腕錶——下午兩點零八分。
這個習慣保持了整整三十一年,可今天這時間卻格外沉重,仿佛每一秒都在倒數我的生命。
「張先生,您家裡人怎麼還沒來啊?」
護士已經第四次過來問這個問題了。
我動了動嘴唇,不知該如何作答。
家裡人?
我有兩個家庭,七張嘴要養,兩個女人在等我。
可眼下,一個人都沒露面。
不對,準確說,我不確定到底誰會過來。
三個月之前,單位組織年度體檢,醫生查出我肝硬化已經到了末期。
那個醫生說話很不客氣:「張先生,您這情況必須做移植,要不然最多熬半年就得交代。」
半年時間。
我這條命就像台運轉了五十二年的精密機器,突然被告知零件要徹底報廢了。
當天晚上我坐在車裡,盯著手機螢幕整整看了快兩小時。
兩個微信號,對應著兩個完全不同的「家」。
我該先通知哪一邊?
最後我撥通了鄭曉月的電話。
倒不是因為感情深,而是她那邊有六個娃,配型成功的機會大一些。
「浩然,你別怕,咱們全家都去檢查。」
鄭曉月在電話那頭哭得稀里嘩啦,「六個孩子呢,總有一個能配得上吧。」
聽著她哭,我突然覺得特別疲憊。
整整三十一年,我已經習慣了接受別人的好,習慣了被人需要,習慣了演那個「有擔當的男人」。
**可那一瞬間,我頭一回意識到——也許我在別人眼裡根本沒那麼重要。**
配型報告出來那天,我正在市區的老房子裡。
這是我和正牌妻子韓雪寒的家,九十五平的老舊兩居室,她一個人守了整整三十一年。
「全都不匹配。」
我盯著手機螢幕上的檢測數據,聲音都有點飄。
韓雪寒正在廚房裡擇韭菜,聽到這話,手上動作停頓了片刻,隨後很淡定地說了句:「那試試我的唄。」
這三十一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這個女人——溫順、會過日子、沒什麼主意。
我們的婚姻是雙方父母一手操辦的,壓根就沒什麼感情基礎。
結婚第四年頭上,我遇見了鄭曉月,那個讓我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動心的女人。
向韓雪寒攤牌那天,我做好了被她大鬧一場、撕破臉皮、直接離婚的心理準備。
結果她只是安安靜靜聽完,然後說:「你去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攔著你。」
就這麼輕描淡寫。
**沒掉一滴眼淚,沒多問一句,沒鬧得天翻地覆。**
她甚至主動提出別離婚,理由是「我一個女人,離了婚被人指指點點」。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運氣真好,娶了個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老婆。
我當場跟她保證:按時給足生活費,在法律層面保護她,需要的時候一定回來。
這三十一年,我確實說到做到了。
每個月二十八號,風雨無阻轉兩萬五進她帳戶。
過年過節,我肯定回來住個三四天。
她要是生病了,我准陪她上醫院。
我甚至記得她的生日,雖然禮物基本都是讓秘書代勞。
我一直覺得,這樣就夠了。
我以為,她過得還挺滋潤。
我以為,我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
可此時此刻,當她說「試試我的唄」,我突然意識到——我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問過她:你恨不恨我?
我走進廚房,嗓子眼兒發乾,「你真願意給我配型?」
她連頭都沒抬,繼續擇著手裡的韭菜:「怎麼著,你怕我不樂意?」
「不是……我是說……」
我憋了半天才組織出一句話,「這些年,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要是你心裡有氣,我能理解。」
她這才抬起頭,眼睛直勾勾看著我。
那雙眼睛特別平靜,平靜得讓我心裡發慌。
「浩然,你覺得我恨你嗎?」
她笑了笑,那笑容我看不明白,「真要是恨,早就恨完了。」
她放下手裡的活兒,走到我跟前,像三十一年前那樣,伸手幫我整理了下領子:「你是我老公,法律上認的。你出了事,我幫忙,天經地義。」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也許,也許她是真的不恨我。
也許這三十一年,她真的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守著這段婚姻。
也許我一直誤會了她的冷淡,那根本不是恨,而是——認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哽咽。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她轉身回廚房,「明天我去醫院查。晚上想吃點啥?」
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十一年前的那個下午。
也是在這個廚房,我跟她坦白說我愛上了別人。
她當時也是這個背影,也是這麼雲淡風輕。
那會兒我覺得她軟弱。
現在我突然不確定了——這到底是軟弱,還是某種我看不透的強大?
02
躺在手術準備室里,我腦子裡又浮現出那天晚上的場景。
韓雪寒做了滿滿一桌子菜,全是我愛吃的。
我們面對面坐著,像多年沒見的老熟人。
我特別想問她:這三十一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你真的不孤獨嗎?你真的不怨我嗎?
可我沒敢開口。
因為我怕聽到答案。
吃到一半,我手機響了。
是鄭曉月打來的。
「浩然,老六說想你了。你啥時候回來?」
我瞄了眼對面的韓雪寒,她正低著頭扒飯,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過兩天。」
我壓低聲音,「這邊還有點事兒。」
掛完電話,韓雪寒突然開口:「她那邊,還好吧?」
我愣了一下:「你……你問這個幹嘛?」
「沒啥,就隨口問問。」
她夾了塊紅燒肉擱我碗里,「六個孩子,不容易。你多照顧著點兒。」
那一刻,我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這個女人,她知道我外面有家,有孩子,有另一個女人。**
**可她從來不追問,從來不鬧,甚至還會在我面前提起「那邊」,好像那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三十一年了,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雪寒。」
我放下筷子,「有時候我真搞不明白,你為什麼
「為什麼不離婚?」
她接過我的話,「還是為什麼不恨你?」
我點點頭。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打算回答了。
最後她說:「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麼事?」
「人這輩子,有些東西強求不來。」
她的聲音很輕,「你的心不在我這兒,我鬧也沒用。倒不如,各過各的。你給我生活費,我給你一個合法妻子的名分。誰也不欠誰。」
她說得特別平靜,但我聽出了一絲涼意。
……你就不想要自己的生活嗎?」
「我有啊。」
她笑了,「這些年,我學會了國畫,考了駕照,去過不少地方旅遊。我的日子挺充實的。」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
三十一年來,我一直以為她在等我,在守著這個家,在孤孤單單過日子。
可她說,她有自己的生活。
突然間,我意識到——也許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女人。
「張先生,您夫人來了。」
護士推開門,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猛地抬起頭。
韓雪寒走進來,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風衣,頭髮整整齊齊盤在腦後。
她看起來比三個月前瘦了一圈兒,但精神狀態很不錯。
「配型結果出來了。」
她在床邊坐下,把一份文件遞給我,「能配上。」
我接過文件,手在發抖。
「謝謝你。」
我看著她,「真的,謝謝你。」
「別說謝謝。」
她的表情很淡,「不過浩然,我有個條件。」
我的心突然懸了起來:「什麼條件?」
「等你手術成功,身體養好了。」
她停頓了一下,「咱們把離婚手續辦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