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站台上的告別
女兒陳若昕站在檢票口前,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那個眼神里藏著太多情緒。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拖著那個褪色的行李箱走進了檢票通道。
周圍人潮湧動,我獨自站在原地,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紅。
返程的動車上,丈夫陳建平緊緊握住我的手,掌心全是汗水。
他凝視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突然冒出一句話:「雅琴,咱們換個活法怎麼樣?」
我愣了幾秒,側過身看向他。
他依舊是那副模樣,穿著洗到發舊的條紋襯衫,頭頂已經有些稀疏,眼角的皺紋比同齡人深了不少。
但此刻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
「把南城的房子處理掉,咱們搬回梧桐縣去住。」他開口道。
我沒有馬上回應,因為我太清楚這個決定代表什麼。
那套一百四十平的三居室,是結婚時他父母幫忙湊的首付,房貸還了整整十七年才還清。
那是我們在南城紮根的證明,是女兒的底氣所在,也是......這麼多年來,婆家一大家子的免費招待所。
回到家已經接近晚上十點。
推開門,空曠的客廳讓我一時間難以適應。
往常這個點,次臥里肯定有人在刷視頻,書房裡准有人在打遊戲,連主臥的小床上都可能躺著誰家的孩子。
此刻,卻只剩下我和陳建平兩個人。
我站在客廳正中央,忽然覺得這個家大得讓人發慌。
陳建平從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肩膀:「累壞了吧?」
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感受。
「去沖個熱水澡,早點睡。」他輕聲說。
走進浴室,打開花灑,熱水嘩啦啦地流淌下來。
我靠著牆壁慢慢蹲了下來。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
腦海里浮現出剛才在站台上,女兒回望我的那個眼神。
那眼神里有心疼,有內疚,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我想起她臨行前說的那句話:「媽,你看上去比我同學的媽媽蒼老了一輪。」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眶都紅了。
十八歲的女孩子,不會平白無故說出這樣的話。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龐。
皮膚鬆弛,眼袋沉重,嘴角刻著深深的紋路。
我才四十七歲,可鏡中的人看起來快逼近六十了。
腦海中閃過上個月拿到的體檢單。
中度貧血,頸椎勞損,慢性胃炎,還有長期失眠引發的神經衰弱。
醫生當時盯著報告,皺眉問道:「你從事什麼職業?這身體狀況比體力勞動者還要差。」
我當時笑著回答:「全職主婦。」
醫生愣了片刻,沒再追問什麼。
可我自己心裡明白,這些年我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洗完澡出來,陳建平已經鋪好了床。
他靠在床頭,手裡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翻看什麼。
我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過去,看到他在瀏覽通訊錄。
「在找什麼?」我開口問。
「想找個可靠的房產經紀人。」他說,「明天就去掛牌。」
我心頭一緊:「這麼著急?」
「不能再拖了。」他抬起頭看向我,「雅琴,你知道我這些年最後悔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後悔沒有早點下這個決心。」他說,「我眼睜睜看著你從一個白凈的姑娘,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你說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
「別哭了。」他站起來將我擁入懷中,「以後不會這樣了,我向你保證。」
02
清理過往的痕跡
第二天一早,陳建平就出了門。
他說要去找中介,還要去公司請幾天假。
我一個人留在家裡,開始整理東西。
打開次臥的衣櫃,裡面塞滿了各種雜七雜八的物品。
大姑姐陳秋紅兒子留下的遊戲耳機,小叔子陳建輝的外套,還有好幾個不知道是誰家孩子的書包。
我一件件往外翻,裝了整整三大袋。
整理到一半,看到衣櫃深處有個紙箱子。
我把它拖出來,打開一看,裡面全是我這些年寫的日記本。
整整十三本,從結婚第一年開始記錄,一直持續到去年。
我隨手翻開其中一本,上面寫著:「2008年4月12日,今天秋紅姐把志豪送過來了,說是要在南城上幼兒園。我有些為難,咱家只有兩間臥室,志豪住哪兒?建平說讓他跟若昕擠一擠。可若昕才五歲,兩個孩子能睡一塊兒嗎?」
我又翻到另外一頁:「2010年11月5日,志豪在家又玩遊戲到深夜,吵得若昕根本睡不著。明天若昕要測驗,我去敲門讓志豪聲音小一點,他居然對我翻白眼。我氣得想說他,可又擔心秋紅姐會不高興。」
再往後翻:「2016年5月18日,建輝和他媳婦鬧矛盾了,兩個人都搬到我們家來。他倆一個占了書房,一個睡客廳。家裡簡直像戰場,動不動就爆發爭吵。若昕說她不想回家,我聽了心裡難受極了。」
我一頁頁翻下去,眼淚啪嗒啪嗒地滴在紙上,把字跡都暈開了。
這些年的委屈,全都記錄在這些本子裡。
我不是聖人,我只是不懂得如何拒絕。
因為每次我想說不的時候,陳秋紅就會說:「你這個當弟妹的,怎麼這麼小家子氣?」
小叔子會說:「嫂子,咱們是一家人,你別見外。」
連婆婆周素蘭都會說:「雅琴,你要有度量,不能讓外人看笑話。」
所以我忍了整整十八年。
我把這些日記本裝進一個單獨的紙箱,貼上標籤,寫下兩個字:「證據」。
我不確定這些東西日後會不會派上用場,但我覺得,留著總是穩妥的。
下午三點多,陳建平回來了。
他身後跟著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手裡拿著文件夾。
「雅琴,這位是張亦晨,錦綉花園這邊口碑最好的經紀人。」陳建平介紹道。
張亦晨朝我點頭微笑:「嫂子您好。陳哥跟我說明了情況,我手上正好有幾個客戶在找這種戶型的房子。」
「那......大概什麼時候能賣出去?」我詢問道。
「如果定價合理,三天之內肯定能成交。」張亦晨很有把握地說。
三天?
我和陳建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不過嫂子,我要提醒您,想要快速成交,價格就得有吸引力。」張亦晨說,「這個小區現在的市場價是每平米一萬三,您這套房子正常能賣到一百八十萬左右。但如果要三天成交,我建議掛一百六十八萬,這樣買家看到性價比,會立刻下定。」
少了十二萬。
我咬了咬嘴唇。
「就一百六十八萬。」陳建平果斷拍板。
「那行,我現在就拍照,今晚信息就能發布出去。」張亦晨利落地掏出手機,開始在各個房間拍照。
我站在客廳,看著他進進出出,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個家,我們住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回憶,就要用一百六十八萬的價格出售了。
張亦晨拍完照,留下一份委託協議,就告辭了。
家裡重新歸於寧靜。
我坐在沙發上,抱著靠墊發獃。
「後悔了?」陳建平在我身旁坐下。
我搖搖頭:「沒有,就是覺得有點......]
「捨不得?」
「也不完全是。」我思索片刻,「就是感覺,這麼多年,好像一場夢境。」
「那就讓它清醒過來。」他輕拍我的手,「咱們去過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
當天傍晚,張亦晨來電:「陳哥,有四個客戶明天要來看房,您看時間方便嗎?」
這麼快?
03
新生活的開端
第二天上午,第一批看房的客戶到了。
是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婦,說是給兒子準備婚房。
他們在屋裡轉悠了一圈,女方就說:「老公,就定這套吧,格局好,樓層也合適。」
男方點點頭:「價格能不能再優惠一些?」
張亦晨笑著回應:「王哥,這個價格真的已經是底價了,你看周邊同樣戶型的房子,哪個不是一百八十萬起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