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是女兒王小芳的。
還有張強低低的勸慰聲,聽不真切。
然後是更用力的關門聲。
整個家,像一個充滿了易燃易爆氣體的罐子。
王建設扶著牆,慢慢站起來。
腿腳有些麻木。
他走到窗邊,看著對面樓宇里零星亮著的燈火。
那些窗戶後面,是不是也有像他一樣的老人?
他這一輩子,硬氣慣了。
年輕時在廠里,技術過硬,沒人敢小瞧。
老了,反倒活成了兒女眼中的累贅。
不行。
不能這麼下去。
老伴走了,他得自己給自己掙個活法。
不是為了賭氣,是為了那點快被磨沒了的尊嚴。
他摸黑打開那個從老房子帶來的舊皮箱。
箱底壓著幾本舊相冊,還有一些泛黃的信封。
最下面,是一個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小袋子。
這是他的老夥計,以前廠里的工會副主席,也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周前幾年硬塞給他的。
老周當時說:「老王,這個你收好,關鍵時刻,也許能用上。你那兩個兒子……唉,多留個心眼沒壞處。」
當時他只當老周開玩笑,或者人老了愛操心。
現在想來,老周是看出了點什麼。
他打開油布包,裡面是幾份文件。
一份是那三套房子最早的分配協議複印件,上面有些模糊的條款。
另一份,是幾年前區里發的一個徵求意見稿,關於這一片老城區未來可能改造的摸底通知,當時沒人在意。
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老周用力透紙背的字寫的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名字:「陳律師,專打房產和贍養糾紛,信得過。」
王建設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09
王建設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仔細看著那份發黃的分配協議。
有一條補充說明,因為字跡模糊,他一直沒太留意。
「鑒於該房屋屬單位歷史遺留房源,完全產權轉移需滿足特定條件,或經原產權單位出具書面證明。居住者享有永久居住權,但最終處置權在……」
後面幾個字看不太清。
但「最終處置權」這幾個字,像火星一樣,燙了他的眼。
他一直以為,房產證名字一改,房子就徹底是兒子的了。
難道……不是這樣?
還有那個拆遷摸底通知
如果這片老房子真的有機會動遷,那三套房子……
王建設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了頭。
不是興奮,是一種混雜著悲涼和決絕的複雜情緒。
他把文件小心地包好,放回箱底。
然後,他拿出那個幾乎只用來接電話的老人機,憑著記憶,撥通了一個號碼。
不是陳律師的。
是老周的。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那邊傳來老周熟悉又帶著睡意的聲音。
「誰啊?這麼晚了……」
「老周,是我,王建設。」
王建設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老周頓了一下,睡意全無。
「老王?你怎麼了?聲音不對啊?出什麼事了?」
關切的話語,讓王建設鼻子一酸。
到頭來,第一時間聽出他不對勁的,還是這個老哥們。
「……我……」
王建設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
「我可能,真被你當初說中了。」
老周的聲音嚴肅起來。
王建設簡要把分房後兒子們的冷淡,女兒家的壓力,以及今晚生日宴上發生的一切,低聲說了一遍。
他沒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靜地敘述。
但電話那頭的老周,呼吸明顯重了。
老周罵了一句。
「我就知道!那倆小子,從小就看得出來不是省油的燈!苦了小芳那孩子了……」
「你給我的那些東西……」
王建設問到了關鍵。
老周嘆了口氣。
「我不瞞你。當初單位分這批房,情況特殊,產權本來就不完全清晰。」
「後來改制,更是一筆糊塗帳。那條補充協議,不是開玩笑的。」
「意思是,房子我還能做主?」
「理論上,只要沒走完那個'特定條件'或者拿到原單位的完全放棄聲明,你就有權主張權利。」
老周頓了頓。
「特別是涉及贍養問題的時候。而且,我聽到點風聲,你們那片,可能明年真的要動了,規劃都差不多出來了。」
王建設握著電話的手,微微顫抖。
「那個陳律師
「靠譜。是我表侄子,人品正,業務強。你去找他,就說我讓你去的。他會幫你。」
老周語氣堅定。
「該硬氣的時候,就得硬氣!你不是為他們那點錢,你是為你自己這口氣!」
掛了電話。
王建設在黑暗裡坐了很久。
心裡翻江倒海。
兒子們的臉,女兒疲憊的眼神,外孫天真的話語,兒媳刻薄的嘴角……
一幕幕,像電影一樣閃過。
定格在老伴的照片上。
他對著虛空,喃喃自語。
「老婆子,你說,我這麼做,對嗎?」
「會不會……太絕情了?」
沒有人回答他。
只有窗外偶爾駛過的車燈,划過一道短暫的光痕。
但王建設心裡,某種凍結了很久的東西,開始鬆動了。
他不是要報復誰。
他只是想,拿回一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比如,尊嚴。
10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王建設就起來了。
他像往常一樣,輕手輕腳地準備早飯。
但眼神,已經和昨天不一樣了。
那裡面,有了一種沉靜的力量。
王小芳頂著紅腫的眼睛出來,看到父親,愣了一下。
「您怎麼起這麼早?再多睡會兒吧。」
她的語氣里,帶著昨晚爆發後的愧疚和不安。
王建設把煎好的雞蛋放在桌上,聲音平靜。
「睡不著了。快吃吧,一會兒上班該晚了。」
他甚至還對王小芳露出了一個很淺的笑容。
這個笑,讓王小芳更加不知所措。
張強和小寶也起來了。
一家人沉默地吃著早飯。
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王小芳和張強要去上班。
臨走,王小芳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
,昨天我……」
「行了。」
王建設打斷她,擺擺手。
「過去的事,不提了。」
他頓了頓,看著女兒。
「今天天氣不錯,我出去轉轉。」
王小芳看著父親,覺得他哪裡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
只好點點頭。
「那您注意安全。」
送走女兒一家,王建設回到小房間。
他從舊皮箱裡拿出那個油布包,仔細地放進一個舊的帆布包里。
,他換上了一件乾淨的中山裝,對著鏡子,仔細梳理了花白的頭髮。
鏡子裡的人,眼神不再混濁,腰板也挺直了一些。
他要去見那個陳律師。
按照老周給的地址,他找到了那家位於市中心寫字樓的律師事務所。
前台小姐看他年紀大,穿著樸素,態度有些遲疑。
「老先生,您有預約嗎?」
「我找陳國棟律師。」
王建設報出名字。
「是周志強介紹我來的。」
聽到「周志強」的名字,前台小姐的臉色立刻恭敬起來。
「您稍等,我馬上聯繫陳律師。」
很快,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身材精幹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出來。
他就是陳國棟。
「您就是王伯伯吧?周表叔剛給我打過電話。快請進,請進。」
陳律師非常熱情,親自把王建設迎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很氣派,落地窗外是城市景色。
陳律師給王建設泡了杯茶。
「王伯伯,您的情況,周表叔大概跟我說了。您別急,慢慢說,把您知道的,還有那些材料,都給我看看。」
王建設把帆布包里的文件拿出來,遞過去。
他儘可能清晰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又說了一遍。
這一次,他說的更詳細,包括兒子們拿到房子後的具體言行,以及自己在女兒家的處境。
陳律師聽得非常認真,不時在本子上記錄著。
他仔細翻看那些發黃的文件,特別是那份分配協議。
看完後,陳律師放下文件,推了推眼鏡。
「情況我基本了解了。」
「首先,從法律角度看,您當初的贈與行為,可能存在重大瑕疵。」
「第一,贈與的前提,通常是基於受贈人履行贍養義務,或者有贈與人真實的意思表示。」
「如果受贈人以欺詐、脅迫方式,或者獲得贈與後拒絕履行贍養義務,贈與人是有權撤銷贈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