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變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
電話內容,也從噓寒問暖,變成了各種抱怨。
志強說公司效益不好,應酬多,花銷大。
志明說孩子要上重點中學,擇校費是一大筆。
他們不再提接父親去住的話。
甚至,當王建設小心翼翼問起那三套房子時,他們都含糊其辭。
「我那房子舊了,正準備重新裝修,亂得很,您來了也沒法住。」
志明說。
「我們單位最近搞調整,忙得不可開交,等過了這陣子,接您來享享福。」
王建設不是傻子。
他聽得出話里的推脫和疏遠。
真正的風暴,在他一次小感冒後,悄然降臨。
05
那天早上,王建設覺得頭昏腦脹,嗓子疼得厲害。
他想著熬點薑湯喝了發發汗就好,沒告訴女兒。
結果到中午,竟然燒到39度,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幸好王小芳中午回來拿資料,發現父親燒得滿臉通紅,嚇得趕緊打電話叫張強回來,一起把王建設送去了醫院。
急性肺炎。
需要住院觀察幾天。
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王建設躺在病床上,手上打著點滴。
他看著女兒女婿忙前忙後,辦手續,拿藥,一臉焦急和疲憊。
心裡又愧又悔。
王小芳給兩個哥哥打了電話。
電話開了免提,王建設聽得清清楚楚。
志強的聲音很不耐煩。
「怎麼回事?嚴重嗎?住院得花不少錢吧?」
「不是我說你,爸在你們那兒,怎麼還病成這樣?」
「我最近資金周轉特別緊,剛投了個項目,錢都壓在裡面了。」
「這樣,你先墊著,等爸出院拿了報銷單,我看情況……」
王小芳忍不住打斷他。
「哥!爸現在病著呢!是錢的事嗎?」
志強頓了頓。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不是忙嘛……這樣,我讓你嫂子抽空去看看。」
就匆匆掛了電話。
接著是志明。
接電話的是二兒媳李芳。
「小妹啊,志明他單位今天有重要檢查,走不開。」
「爸怎麼樣了?唉,老年人生病最麻煩了。」
「你也知道,我們家剛給孩子報了輔導班,一對一的,貴得要死。」
「這住院……要不,先用爸自己的退休金?」
「對了,爸那醫保,報銷比例還行吧?」
王小芳氣得手都在抖。
「二嫂,爸的退休金卡在他自己手裡,我沒動過!」
「我現在是問,哥哥們能不能來看看爸!」
李芳的語氣冷了下來。
你這話說的,爸是大家的爸,我們還能不管?」
「你先照顧著,等晚上志明回來,我跟他說。」
電話也掛了。
王建設閉著眼睛,假裝睡著。
眼淚卻從眼角縫裡滲了出來,滾燙滾燙。
這就是他寄予厚望的兩個兒子。
這就是他分了房子的,指望他們過好日子的兒子。
一場病,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人心冷暖。
06
王小芳走到床邊,給父親掖了掖被角。
她的手輕輕擦過王建設的眼角。
動作頓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女兒看見了他的眼淚。
志強和志明終究是沒來。
志強讓趙麗送來了一籃水果,放下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
志明甚至沒露面,只發了條微信給王小芳,說加班太晚,明天再說。
王建設在醫院住了四天。
王小芳請了假,和張強輪流守著。
張強的臉色更差了,黑眼圈很深。
有次王建設迷迷糊糊醒來,聽到張強在走廊上壓低聲音跟王小芳說話。
「……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次是住院,下次呢?」
「我爸我媽那邊都問了好幾次了
「小寶的學習也受影響
王小芳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小聲點!那是我爸!我能怎麼辦?」
「當初分房子的時候說得那麼好聽,現在一個個躲得比誰都快!」
王建設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
他默默地翻了個身,面朝牆壁。
出院回家後,家裡的氣氛更加微妙。
張強幾乎不怎麼跟王建設說話了。
小寶也變得沉默,看外公的眼神有些陌生。
王建設更加小心,甚至有些卑微。
他搶著做所有家務,吃飯時只夾自己面前的菜。
他試著給志強和志明打電話,想聊聊。
志強總說在開會,在談生意。
志明倒是接,但說不了兩句,就是孩子、房子、工作的壓力。
話里話外,都是一個意思:爸,我們不容易,您多體諒,在小妹那兒好好待著。
體諒?
王建設放下電話,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
他開始長時間地發獃,翻看和老伴的舊照片。
他開始失眠,夜裡聽著隔壁女兒女婿壓抑的爭吵聲。
他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影子,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無處安放。
老伴啊
他在心裡默念。
我好像……真的做錯了。
07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來得猝不及防。
那天是王建設的七十大壽。
他本來沒想過。
但王小芳說,七十是大壽,一定要過。
她提前很久就跟兩個哥哥商量,好不容易,志強和志明答應,帶著家人一起來妹妹家,給父親過生日。
王建設心裡,又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也許,兒子們還是有心的。
一切還能回到從前。
生日那天,王小芳一大早就開始忙活,準備了一大桌子菜。
張強也被支使著打掃衛生,買飲料。
小寶也顯得有點興奮。
王建設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坐在客廳里,心裡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
約定的時間過了,志強和志明兩家都沒到。
王小芳打電話去問。
志強說,臨時有個重要客戶要見,實在推不掉,讓她們先吃,他晚點儘量過來。
志明說,孩子突然發燒,在醫院排隊,來不了了。
王小芳拿著電話,臉色鐵青。
王建設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了下去。
那頓飯,吃得異常沉默。
豐盛的菜肴,吃在嘴裡,味同嚼蠟。
王小芳在廚房洗碗,水流聲開得很大。
張強坐在沙發上,低頭玩手機,一言不發。
小寶躲進了房間。
王建設想幫忙收拾桌子,手一抖,一個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聲,在安靜的房間裡格外刺耳。
王小芳從廚房衝出來,看著一地的碎片,又看看手足無措的父親。
她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眶通紅。
連日來的委屈、壓力、憤怒,還有對哥哥們的失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
她看著父親,聲音因為極力克制而顫抖,帶著哭腔,一字一句地說:
!您醒醒吧!」
「您看看您現在,還有哪個兒子真心愿意管您?!」
「您把老底都掏給了他們,現在他們覺得您沒用了,是個包袱了!」
「您這是把我和我們這個家往死里逼!」
話音落下。
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水龍頭沒關緊,滴答,滴答。
王建設站在原地,看著女兒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地上冰冷的碎片。
女兒的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
把他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燙得灰飛煙滅。
「夢碎」。
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不是劇烈的疼痛,而是整個世界在眼前寸寸碎裂,化作齏粉的冰涼。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佝僂著背,像一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一步一步,挪回了那個屬於他的,狹小昏暗的房間。
關門。
一聲輕響。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他最後一點念想。
黑暗中,王建設沒有開燈。
他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老淚,縱橫。
08
王建設在黑暗中坐了不知道多久。
地上的涼氣透過褲子,鑽到骨頭縫裡。
但他感覺不到冷。
心裡那片荒涼,比這夜色更濃重。
一遍遍在耳邊迴響。
「包袱」
「往死里逼」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他想起分房子那天,兩個兒子信誓旦旦的模樣。
想起老伴臨終前,抓著他的手,說最放心不下小芳。
想起自己提著行李,走進這個65平米小屋時,那份自以為是的「不拖累」。
可笑。
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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