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我和雨欣商討了一件要緊事。」
周日上午,陽光從廚房玻璃窗斜射進來,我正給懷胎八個月的兒媳烹制營養湯。
聽見兒子林晨的嗓音,我轉過身去,瞧見他站在門框邊,神色有些異樣。
「什麼事兒?」
我把火候調小,扭身看向他。
「是這麼回事...」
林晨踱步進廚房,目光卻不敢與我對視,
「雨欣她媽想過來伺候月子,您也清楚,咱這房子就三間臥室...」
我捏著湯勺的手僵在半空,心頭咯噔一下。
我試探性地問,儘管心底已有預感。
「我們尋思...想請您暫且去養老公寓住一陣子。」
林晨終於吐出這句話,聲音愈發微弱,
「就暫時而已,等雨欣月子坐完,孩子斷了奶,您就能回來了。」
暫且。
這兩個字像一根鋼針,狠狠扎在我胸口。
我今年整六十,從兒子呱呱落地那刻起,我便把全部心力都傾注在他身上。
含辛茹苦將他帶大,供他念書深造,協助他置辦房產,到頭來,卻只換來一個「暫且」。
我聽到自己的嗓音出奇平穩,平穩得連我都感覺陌生。
「四千五,包餐包住,環境相當不錯,還配備護理人員全天候照料。」
林晨說得飛快,仿佛早已打好腹稿。
四千五百元。
我每月的退休津貼是八千塊整。
而這套房子的月供恰好也是八千,這些年頭一直從我帳戶里自動扣除。
如果再算上養老公寓的開銷,我每月要支出一萬兩千五,完全入不敷出。
但兒子顯然沒琢磨過這筆帳,或者講,他壓根兒就不曉得房貸由誰償還。
「成,我搬過去。」
轉身繼續燉湯。
「您...您不生氣?」
林晨似乎沒料到我應允得如此乾脆。
我苦笑一聲,
「這是你們的房子,你們當家做主。」那頓飯,成了我在這個家烹制的最後一餐。
02
十天之後,我住進了養老公寓。
那日天氣晴朗,林晨開車送我過來,一路上我們極少交談。
車子停靠在公寓門前,他幫我把行李箱搬下來,隨後開口:「爸,您好好休養,有需要隨時給我來電。」「嗯。」我淡淡應聲。「那我先回去了,雨欣一個人在家。」林晨瞥了眼手錶,顯得有些焦急。
「去吧。」我目送他的車輛消失在街道拐角,突然覺得有些荒誕。
這個被我捧在掌心撫養了三十五年的孩子,如今連多陪我十分鐘都算是浪費光陰。
房間位於四樓,不足二十平方米,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櫥,一張書桌,一把座椅。
窗戶很窄小,只能望見對面樓宇的牆壁。
我坐在床沿,凝視這個陌生的空間,忽然湧起一陣難以名狀的淒涼。
我這一生,節衣縮食,從不捨得給自己添置一件像樣的衣裳,把所有積蓄都給了兒子。
給他買名牌球鞋,送他上優質學府,資助他讀完大學,幫他買下房子...
我原以為,我傾注了這麼多,最起碼在我年邁時,能擁有一個溫馨的家。
可眼下,我連個棲身之所都沒了。
手機鈴聲響起,是林靜打來的。林靜是我哥哥的閨女,自幼父母雙亡,由我一手帶大。
「聽說您住養老公寓了?」她的聲音充滿詫異。「嗯。」「為啥呀?您身體好端端的,怎麼就去住公寓了?」「林晨要生娃了,家裡住不開。」我輕描淡寫地說。
「三室一廳怎麼會住不開?」林靜的聲調陡然提高,「二叔,那套房子的首付可是您出的大部分啊!」
「雨欣她媽要來照料她。」「那也不該讓您搬出去啊!」林靜氣得聲音都在顫抖,「二叔,您可是幫他們還按揭的!」
我沉默不語。是的,這些年月,我一直在替他們償還按揭。但兒子或許壓根兒不知曉這事。
03
養老公寓的日子十分規律。每日清晨七時起床,七時半用早餐,而後去活動室與其他老人閒聊或下棋。住在我隔壁的趙大爺今年七十五歲,退休前是個財務主管。「林教授,來下兩盤?」這日午後,趙大爺招呼我。
「好。」我走過去落座。
「你家兒子挺有孝心的,給你挑這麼好的公寓。」趙大爺一邊擺棋子,一邊隨口說道。我扯出一絲苦笑,沒接話茬。
回到房間,我打開手機,翻看兒子的微信。最新一條消息,還停留在四天前他發來的:「爸,您在公寓還適應嗎?」我回復:「挺好的。」然後就石沉大海了。
我又翻出他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前天發的:「和老婆去看了嬰兒用品,給未來的小寶貝準備衣服,期待他的降臨!」
配圖是一堆嬰兒服裝、小鞋子、小帽子,還有雨欣笑容滿面的自拍。
我點開大圖細看,那些嬰兒用品件件精緻,看上去價值不菲。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光照片里這些東西,至少得四五千塊。可他們跟我說,養老公寓每月四千五的費用太昂貴。
我忽然覺得非常諷刺,又非常可悲。手機再次響起,是銀行發來的簡訊:「您尾號6688的帳戶已自動扣款8000元,用於按揭還款。」
我盯著這條簡訊看了許久。八千元整,這是兒子那套房子的月供。這些年來,這筆款項一直從我的帳戶里自動劃扣。而兒子,或許從未仔細查看過他的還款明細,一直誤以為按揭是從他自己的工資卡里扣除的。
我打開計算器,算了筆帳:我每月退休津貼八千元,房貸八千,養老公寓費用四千五百。也就是說,我每月要支出一萬兩千五百元,而收入只有八千元。缺口四千五百元,只能動用存款。
我這些年攢下的積蓄,總共也就六萬塊上下。照這個速度,最多一年多點,我就會把積蓄耗盡。到那時,我該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次日一早,我便去了社保局。
04
社保局的工作人員是個年輕女孩,見我進門,笑著詢問:「老師,您需要辦理什麼業務?」「我要註銷醫保卡。」我平靜地說。「註銷?是卡片遺失了嗎?」「對,遺失了。」
「那您需要填寫一份註銷申請表,然後補辦新卡。」女孩遞給我一張表格,「補辦期間,原卡的全部功能都會被凍結,包括自動扣款功能。」
「我明白,謝謝。」填完表格,辦完手續,我步出社保局。我知道,一旦醫保卡被註銷,銀行就無法從我的帳戶里劃扣房貸了。屆時,兒子就會察覺,這些年的按揭,一直是我在替他償還。
回到養老公寓,我的生活照舊如常。註銷醫保卡後的第一日,平靜無波。第二日,依舊平靜無波。第三日午後,手機終於響了。
是兒子打來的。
我看著手機螢幕上跳躍的名字,深吸一口氣,接了起來。「喂,林晨。」我的嗓音很平穩。
「爸!您的醫保卡怎麼回事?」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急促,帶著明顯的慌張,「銀行今天打電話給我,說這個月的按揭扣款失敗了!我去銀行查詢才發現,房貸一直都從您的帳戶里扣的!」
「哦,醫保卡丟了,我去註銷了。」我說得很淡然。「丟了?什麼時候丟的?」林晨的聲音更急了。「前幾日。」
「那您怎麼不早說啊!房貸扣款失敗會產生滯納金的!」他的聲音里儘是焦急。
「是嗎?那真抱歉,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太好。」我慢條斯理地說,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爸,那您什麼時候能補辦好新卡?」「社保局說要一個月。」
「一個月?」林晨的聲音里透著絕望,「那這個月的房貸怎麼辦?」「我也不清楚,要不你自己想辦法吧。」我輕描淡寫地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而後林晨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次語氣軟了許多:「爸,要不這樣,您先把這個月的房貸轉給我,我來還,等您新卡辦下來再說?」
「兒子啊,我現在住養老公寓,每個月要花四千五,我自己都不夠用,哪有錢給你還房貸?」「那怎麼辦啊?爸!」林晨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這套房子的月供是八千塊,我和雨欣的工資加起來還完房貸就剩不了多少了,還要籌備孩子的費用,根本存不下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