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在她身上?
「還給我!」林招娣臉色大變,瘋了一樣把玉佩塞回領口,用力推開我,「滾啊!以後別讓我看見你!」
她收攤了,近乎逃跑一樣推著三輪車衝進了巷子。
我站在原地,腦子裡一片混亂。她偷了班費,現在又發現她「偷」了我的玉佩。難道當年的林招娣,真的是個手腳不幹凈的人?
不,不對。如果她貪財,剛才那五百萬她為什麼不要?這中間一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3.
我沒有再去逼問林招娣。直覺告訴我,她什麼都不會說。
我開車去了鄰縣,找到了當年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老頭已經退休了,正在院子裡曬太陽。
看到我,他顯然很高興,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但我沒心思寒暄,開門見山:「王老師,當年林招娣退學,到底是因為什麼?班費真的是她偷的嗎?」
王老師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顫顫巍巍地放下茶杯,長嘆了一口氣。
「陳錚啊,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會來問的。」
老頭轉身走進屋裡,過了許久,捧著一個落滿灰塵的鐵皮盒子出來了。
「本來招娣那丫頭逼我發毒誓,這輩子都不能告訴你。但我看你也長大了,有些事,不該瞞你一輩子。」
他打開盒子,拿出一封信,還有一張發黃的檢討書。
「當年的班費,根本不是招娣偷的。」王老師的第一句話,就讓我的心猛地一沉,「其實那天我也知道不是她。錢是你自己夾在作業本里交上來的,但我發現的時候,招娣已經當著全校的面承認了。」
「為什麼?」我聲音顫抖,「她為什麼要認?」
「因為你那個繼父。」王老師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的淚,「你繼父在學校門口放話,如果是你偷的,就打斷你的腿,還要讓你輟學去廠里做苦力。那時候你要保送了啊,那是你改變命運唯一的機會。招娣那丫頭說,你是天上的鷹,該飛出去。她是地上的草,爛在泥里也沒事。」
我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
原來,我的錦繡前程,是她用自己的人生換來的。
「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王老師的手在抖,他又從盒子底下抽出了一張紙,遞給我,「陳錚,你以為招娣退學後只是去打工了嗎?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張醫院的繳費單。時間是1992年11月。也就是她退學後的第三個月。金額是三千元。在那個年代,這是一筆巨款。
我疑惑地接過來。難道是林招娣生病了?
4.
我顫抖著手,展開那張薄薄的、邊緣已經風化破碎的單據。
當我看清上面「患者姓名」那一欄的三個字時,我的腦子裡「轟」的一聲,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整個人瞬間失去了知覺,連呼吸都忘了。
患者姓名: 李秀英 。
那是我母親的名字!
我是單親家庭,父親死得早,母親帶著我改嫁。繼父對我不好,母親為了護著我,經常挨打。15年前,也就是我保送高中的那個暑假,母親突然「失蹤」了。繼父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不要我這個拖油瓶了。
我恨了母親整整15年。我以為她拋棄了我,我以為她是嫌我是個累贅。
可現在,這張繳費單告訴我,她在醫院?
「王老師……這……這是怎麼回事?」我死死抓著那張紙,指關節泛白,聲音啞得像野獸的嗚咽。
「你媽當年沒跑。」王老師老淚縱橫,「她是差點被你繼父打死啊!那畜生下了死手,把你媽打成了重度脊椎粉碎性骨折,還把她扔出了家門。」
「是招娣。」
「招娣把你媽背到了一個廢棄的倉庫里。那時候招娣剛退學,才十六歲啊。醫生說如果不馬上手術,人就沒了。為了這三千塊救命錢,她去黑磚窯搬磚,去飯店洗盤子,甚至……甚至去賣了兩次血。」
王老師指著那張單子:「你看,這上面的簽字,是林招娣。」
我看著那個歪歪扭扭的簽名,那是她因為搬磚手抖而寫不好的字。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我跪在地上,抓著王老師的褲腿。
「後來手術雖然保住了你媽的命,但人還是癱瘓了,也不會說話了。招娣怕你知道了分心,怕你回來照顧你媽就毀了學業。她和你媽約定,死都不能讓你知道。這一瞞,就是十五年。」
「你是說……」我感覺心臟被人活生生挖了出來,痛得無法呼吸,「招娣那個癱瘓的『親戚』……是我媽?」
「對。」
5.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離開王老師家的。
我開著邁巴赫,在高速上一路狂飆,時速一百八,但我卻覺得太慢了,太慢了。這十五年,我在幹什麼?
我住著別墅,開著豪車,喝著幾萬塊一瓶的紅酒,在名利場上談笑風生。我恨著那個「拋棄」我的母親,怨著那個「墮落」的同桌。
而她們,一個在病榻上苟延殘喘,一個在油鍋邊熬乾了青春。她們用兩具殘破的身軀,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裡,硬生生把我也托舉到了天堂。
那半個窩頭,哪裡是窩頭,那是林招娣的半條命啊!
車子衝進城中村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我連車門都忘了關,跌跌撞撞地衝進那個漏風的巷子。
棚戶區的門虛掩著,昏黃的燈光從縫隙里透出來。
我推開門。屋裡很冷,一股霉味混合著膏藥味。
林招娣正跪在床邊,手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糊,正一勺一勺地喂給床上那個乾瘦如柴的老人。
「娘,吃一口,今天買了點肉末,香著呢。」林招娣的聲音溫柔得像哄孩子,完全沒有了白天賣油條時的粗礪。
床上那個老人,頭髮全白了,臉頰深陷。但那眉眼,那輪廓……
是娘!是我喊了十五年恨了十五年的娘!
「啪嗒。」
我扶著門框的手軟了,整個人重重地跪在了地上。這一聲響驚動了屋裡的人。
林招娣回過頭,看到是我,慌亂地站起來,下意識地想擋住床上的老人:「你……你怎麼來了?快走!這裡不歡迎你!」
但我已經爬了過去。我一把推開林招娣,撲到床邊。
「娘……」
這一個字,我在喉嚨里滾了十五年,今天終於帶著血吐了出來。
床上的老人渾濁的眼睛動了動,她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荷荷」的聲音。混濁的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流進花白的鬢角里。
她認得我。她一直都認得我。
「小……小錚……」她含糊不清地擠出兩個字,「出……息……了……」
我把頭埋在母親枯瘦的手掌里,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像個迷路了十五年終於回家的孩子。
林招娣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搓著圍裙,眼圈也紅了。
我轉過身,膝行兩步,死死抱住林招娣的腿。
「招娣,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你起來,陳錚,你快起來,你衣服髒了。」她想拉我,卻又不敢碰我那昂貴的西裝。
我一把抓過她的右手。那隻一直縮在袖子裡的右手。
在那昏暗的燈光下,我終於看清了。那不僅僅是燙傷。手掌嚴重變形,指關節粗大彎曲,那是長期搬重物留下的後遺症。指甲縫裡塞滿了洗不掉的黑泥,因為冬天的嚴寒,虎口處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紅肉翻卷著,連著筋骨。
「這就是你說的髒?」我顫抖著手指,撫摸著那些凍瘡和傷口,心像被千萬根針在扎。
她想抽回去,自卑地低著頭:「全是油和泥,真的髒。」
「這不髒。」我把那隻滿是油污、凍瘡和傷疤的手,狠狠地按在我的臉上,任由淚水和鼻涕混合著她手上的油漬,「這是我的命!招娣,這十五年,你是替我在活啊!」
她一直緊繃著的堅強,在這一刻終於崩塌了。
她蹲下來,抱住我的頭,哭得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陳錚,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答應過嬸子,一定要讓你乾乾淨淨地飛出去……我做到了,我沒給你丟人……」
那塊缺了一角的玉佩,從她領口滑落出來,貼在我的臉上,溫熱,滾燙。
6.
第二天清晨,巷口那家早點攤照常出攤了。
依然是那輛黑色的邁巴赫,依然霸道地停在旁邊,但這回沒人罵了。因為那是最好的擋風牆。
我脫掉了那身價值不菲的定製西裝,換上了一件幾十塊錢的舊棉襖。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塊百達翡麗,但我毫不在意。
「陳總,您這……」趕來的公司高管們看著這一幕,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從今天起,別叫我陳總。」我手裡拿著長筷子,笨拙地翻動著油鍋里的油條,「我是這兒的小工。」
林招娣在一旁揉面,她想攔我,卻被我那笨拙的動作逗笑了。那笑容里,有著十五年來從未有過的舒展。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在油鍋里,泛起金色的光。
我看著林招娣忙碌的側臉,看著不遠處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母親。
十五年前,她分我半個窩頭,那是她的全部。十五年後,就算我給她上億資產,都不及她當年那份恩情的萬分之一。
我終於明白,真正的報恩,不是居高臨下的施捨,也不是用錢砸出來的體面。而是懂她的苦,護她的尊嚴,陪她在這煙火人間,安安穩穩地炸完每一根油條。
原來這世上最貴的奢侈品,不是邁巴赫,也不是百達翡麗。
而是當你一無所有時,那個願意把最後半個窩頭掰給你的人,那顆相濡以沫的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