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最後看了一眼民政局的大門,又看了一眼那個佝僂著背、低頭看鞋的老頭。她咬了咬牙,像是要把某種情緒咬碎咽下去,然後轉身往台階下走。
就在我也準備轉身的時候,一隻粗糙的大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是只怎樣的手啊,冰涼、僵硬,掌心裡全是冷汗,像是一塊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鐵。
「大軍,你等會兒。」我爸的聲音很低,低得像是在祈求。
我回過頭,看到我爸正急切地從懷裡往外掏東西。
那是一個黑色的布袋子,用兩根舊鞋帶繫著口,鼓鼓囊囊的。他掏出來的時候,動作很笨拙,甚至有點慌亂,還特意側過身,像是怕被前面的我媽看見。
「這個……拿著。」他把布袋子硬塞進我手裡,眼神裡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釋然。
袋子沉甸甸的。接過來的一瞬間,那股昨晚聞到的刺鼻味道更濃了——濃烈的麝香止痛膏味,混合著醫院特有的蘇打水味,直衝腦門。
「這又是什麼?爸,你要是想給媽分點破爛,就算了吧。」我有些不耐煩,眉頭皺了起來。我以為這裡面又是他攢的什麼廢銅爛鐵,或者是他那個視若珍寶的記帳本。
「拿著!」我爸突然低吼了一聲,聲音裡帶著顫音,眼眶卻紅了,「給你你就拿著!別讓你媽看見!」
他的反應嚇了我一跳。長這麼大,我第一次見他這種眼神——恐懼、不舍、又帶著某種決絕。
我看了一眼已經走到路邊的我媽,她正背對著我們抹眼淚,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遲疑著解開了那個黑布袋的繫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紅色的存摺。
我翻開一看,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餘額欄里,赫然寫著:400,000.00元。
四十萬。
每一筆存入記錄我都看得懂——五百、一千、兩百……那些是他省下的買蔥錢,是他修風扇省下的錢,是他把牙膏皮剪開省下的錢。
最後一筆存入是昨天,金額是一千八。我認得這個數,那是他那輛騎了六年的電動二手車賣掉的價格。
而在存摺下面,壓著一張被摺疊得整整齊齊的A4紙。
紙張有些皺,上面沾著點點油漬。我顫抖著手展開它,最上面的標題,像一道驚雷劈進我的天靈蓋——
《放棄治療自動出院承諾書》。
患者姓名:林建國。
診斷結果:胰腺癌晚期(伴肝轉移)。
下面的簽字欄里,歪歪扭扭地寫著我爸的名字。
5.
那個字跡我很熟悉,但從未見過寫得這麼潦草、這麼無力,像是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才刻上去的。
承諾書旁邊,還有一張手寫的紙條,字跡密密麻麻:
1. 大軍,這錢是你媽的養老錢,密碼是她生日。
2. 我這病是個無底洞,我不治了。
3. 雲南那邊海拔高,你媽血壓不穩,去了記得提醒她吃藥。
4. 那個鐵皮水壺我留著了,那是你媽當年送我的第一樣東西,我想帶走。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仿佛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那張診斷書上的日期在我眼前無限放大——
一個月前。
正是他為了兩千塊錢摔了我媽音響的那天。
我猛地抬頭看向我爸。
秋日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我才發現,他的臉色黃得嚇人,那是黃疸到了極致的顏色。他的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整個人瘦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
怪不得他不吃紅燒肉了,說「膩」,其實是因為胰腺癌根本消化不了油膩。
怪不得他晚上不開燈,是不想讓我們看見他疼得扭曲的臉。
怪不得他這半年脾氣越來越壞,甚至逼著我媽離婚,他是想把我們都推開,把錢留下。
「爸……」我張了張嘴,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你這是幹什麼啊爸!」
我爸看著我哭,反而笑了。他從兜里摸出一根煙,那是中華,六十五一包。平時他連五塊錢的煙都捨不得抽。
他顫抖著手點上火,深吸了一口,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成了蝦米。
「大軍啊,」他緩過一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今天晚飯吃什麼,「別告訴你媽。她膽子小,受不了這個。這婚離了,這錢法律上就是她個人的了。醫院要債也要不到她頭上。」
他頓了頓,眼神穿過層層落葉,溫柔地落在了遠處我媽的背影上。
「我這病,那是燒錢的爐子。我有醫保也填不平那個窟窿。要是讓你媽知道,她肯定得把房子賣了給我治。那就是個死局,錢沒了,人也沒了,讓她後半輩子喝西北風啊?」
我爸彈了彈煙灰,那截長長的煙灰掉在地上,瞬間粉碎。
「爸沒本事,賺不來大錢。這四十萬,是從牙縫裡摳出來的。本來想攢夠五十萬再……但這病不等人啊,疼得受不了了。」
說到「疼」字,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拿這錢帶她去雲南吧,她念叨一輩子了。別讓她知道,就說……就說是我給的遣散費,讓她別恨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手裡緊緊攥著那個黑布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爸!我錯了!我不該讓你一個人扛著!」
我的哭聲太大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遠處的我媽,正準備拉開車門。她雖然背對著我們,但耳朵卻尖得很。
她聽到了我的哭聲,更聽到了風裡傳來的那幾個字——「病」、「窟窿」、「死局」。
我媽的動作僵住了。手提包「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6.
我媽猛地回過頭。
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我,看到了我手裡拿著的那個黑布袋,更看到了那個佝僂著背、正試圖把我拉起來的老頭。
那一瞬間,女人的直覺戰勝了一切。
她瘋了一樣沖回來,高跟鞋跑掉了一隻也顧不上。
「大軍!把東西給我!」我媽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我不敢給,但我爸也沒攔住。
我媽一把搶過那個布袋,那張皺巴巴的診斷書輕飄飄地落了出來。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我媽盯著那張紙,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手開始劇烈顫抖,嘴唇哆嗦著,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胰腺癌……晚期……放棄治療……」她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血。
我爸有些慌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試圖把那個鐵皮水壺藏到身後。
「淑芬,你聽我說,這都是假的,我這就是……」
「林建國!」
我媽突然爆發出一聲悽厲的哭喊,那聲音里夾雜著悔恨、心疼,還有滔天的憤怒。
「你個老混蛋!你騙誰呢!你以為你死了我就能好過嗎?你把錢留給我,把命帶走,你讓我後半輩子怎麼花這錢?每一分錢上都沾著你的血啊!」
我媽衝上去,對著我爸又捶又打。
「你怎麼這麼狠心啊!你為什麼要離啊!我不去雲南了!我哪也不去了!我就要你活著!」
打著打著,我媽突然抱住了我爸。那個在她眼裡「冷血」、「摳門」、「沒情調」的糟老頭子,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我爸僵硬的身體終於軟了下來。他扔掉了手裡的煙,那隻粗糙的大手,輕輕地、笨拙地拍著我媽的後背。
「淑芬啊,不哭。哭啥,我這不是……不想拖累你嗎。」
他的聲音哽咽了,兩行濁淚順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流了下來,滴在我媽新染的頭髮上。
「我這輩子沒啥大出息,就想讓你老了有個保障。那個牙膏皮……我是真想給你攢點好日子的本錢啊。」
那天,婚雖然在法律程序上離了,但我媽當場就把離婚證撕了個粉碎。
她沒有去雲南,而是直接把那四十萬存摺塞回我爸懷裡,然後拉著他去了最好的腫瘤醫院。
「林建國,這錢是你攢的,就得花在你身上。能活一天是一天,哪怕多活一分鐘,我也要讓你聽我嘮叨一分鐘。」
醫生說,已經是終末期,治療意義不大了。但我媽堅持要給他最好的止痛,最好的護理。
最後的那三個月,是我爸這輩子過得最奢侈的日子。
我媽給他買了新西裝,給他燉了他想吃卻一直沒捨得吃的海參——雖然他已經吃不下了。
我爸走的那天,很安詳。
他躺在病床上,手裡依然緊緊攥著那個掉漆的鐵皮水壺。他對我說:「大軍,照顧好你媽。告訴她,我不疼了。」
然後,他看著我媽,費力地扯出一個笑:「淑芬,下輩子……下輩子我不摳門了,帶你……帶你去雲南。」
半年後。
我陪我媽去了大理。
洱海邊,風很大,水很藍。
我媽穿著那件我爸生前最喜歡看她穿的紅裙子,懷裡抱著那個掉漆的鐵皮水壺。
她把水壺蓋打開,對著空曠的湖面,輕聲說道:
「老頭子,你看見了嗎?這兒的水真清啊。可惜你嫌貴,沒捨得來看一眼。」
風吹過,水壺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一聲低沉的回應。
我站在後面,淚流滿面。
他算計了一輩子,算計了一分錢的蔥、算計了一厘米的牙膏,唯獨漏算了自己。那個黑布袋,是他能給出的,最後一張護身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