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騙我!他每個月都往我卡里打錢,這公司是他的吧?讓他出來!我有700萬的問題要問他!」我像個潑婦一樣大喊大叫,五年的委屈在這一刻爆發了。
前台小妹臉色變了變,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姐,顧工不是老闆,他是我們這兒的……特種技術員。」她頓了頓,眼神變得複雜,「他現在確實不在公司,他在基地的減壓修養中心。」
「修養中心?他病了?」我心裡咯噔一下。
「不是病……算是職業病吧。」前台小妹嘆了口氣,「那個地方普通人進不去,但我可以給趙總打個電話,他是顧工的師父。」
半小時後,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停在門口。車上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皮膚黝黑,臉上帶著風霜的痕跡。
「你是林曼?」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說不清的悲憫,「我是老趙。顧晨跟我提過你,說你是他在海底唯一的太陽。」
海底?太陽?
我一頭霧水:「他在哪?為什麼不願意見我?」
老趙沉默了片刻,掐滅了手裡的煙:「上車吧。有些事,他也瞞得夠久了。」
車子一路向海邊開去,最後停在了一家看起來像全封閉療養院的地方。大門口掛著一塊牌子: 職業潛水員減壓治療中心 。
走廊里瀰漫著消毒水和一種說不出的金屬味道。老趙帶著我走到護士站,指了指裡面的一個儲物櫃。
「那是顧晨的私人物品,他進艙前交代的,如果有人來找,就給她。」
護士拿出一個生鏽的鐵皮餅乾盒遞給我。
這盒子我認識,是我們結婚第一年,去鼓浪嶼旅遊時買的,裡面原本裝的是手工曲奇。
我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我有一種預感,打開這個盒子,我的世界就會徹底崩塌。
盒子並沒有鎖。我輕輕掀開蓋子。
裡面沒有我想像中的情書,也沒有什麼所謂的「小三」照片。
只有厚厚一疊文件。
最上面是一份《自願從事飽和潛水作業承諾書》,落款簽名是顧晨,字跡潦倒,像是手在發抖時寫的。日期正好是我們離婚後的那個月。
下面是一摞 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單 。
每一份的保額都是最高檔,而受益人那一欄,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名字:林曼,顧小寶(兒子的小名)。
保險單下面,壓著一本黑皮筆記本。封面上寫著四個字: 深海日誌 。
我翻開第一頁。
4.
「2019年11月14日。水下120米。第一次下這麼深,耳朵疼得像要炸開。老趙說習慣就好。為了還債,為了曼曼和小寶不用背那一千萬的債務,這點疼算什麼。」
我的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
一千萬債務?
「2020年3月。水下200米。這裡的海水是黑色的,絕對的黑暗。只有頭燈那一點光。今天差點被流鉤掛住,氧氣管報警了。那一刻我以為我要死了,腦子裡全是曼曼做的紅燒肉。如果我死了,這筆賠償金應該夠他們娘倆過一輩子了吧。」
「2021年春節。水下280米。飽和潛水艙里全是氦氣,我的聲音變得像唐老鴨一樣尖細滑稽。以前曼曼最煩我說話大聲,現在我想喊一聲『老婆』,發出來的卻是這種怪動靜。幸好我逼她離婚了,不然她聽到這個聲音會嚇哭吧。」
我猛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記起來了!
離婚前那段時間,他經常躲在陽台打電話,有時候我路過,聽到他的聲音變得特別尖細,怪腔怪調的。那時候我以為他在跟外面的女人撒嬌,用那種噁心的假聲調情。
我為此跟他大吵了一架,罵他噁心、變態。他當時只是沉默,一句話也不辯解,臉漲得通紅。
原來……那是他在做高壓氧艙適應訓練後的後遺症!那是他吸入了過量氦氣導致聲帶變形!
我繼續往下翻,手抖得連紙頁都抓不住。
「2023年。老趙說我的骨頭壞死有點嚴重了,關節像是被蟲子咬過一樣疼。這就是減壓病的報應吧。可是還有一個S級的海底輸油管搶修任務,獎金有80萬。幹完這一票,加上之前的,應該夠給曼曼換個大房子了。聽說小寶要上小學了,學區房很貴。」
「2024年。我可能快不行了。每次出艙減壓,就像有千萬隻螞蟻在骨髓里啃。曼曼,原諒我當年的狠心。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在你們面前,還要連累你們背債。那700萬,是用我的骨頭一寸寸換來的。拿著它,帶兒子好好過。」
日誌的最後一頁,夾著一張照片。
照片已經受潮發黃,邊緣被海水泡得發白。那是兒子周歲時我們的一家三口合影。照片背面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這是我在300米深海里,唯一的太陽。
「啪嗒」。
一滴眼淚砸在照片上,顧晨的臉瞬間模糊了。
我感覺心臟被人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什麼出軌,什麼厭倦,什麼破產清算……全是他編的!
五年前,他的合伙人捲款跑路,留下千萬高利貸。為了不讓我們母子被追債,為了不讓我們過上擔驚受怕的日子,他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逼我離婚,獨自背下所有債務,然後去干這個地球上最高薪、但也最危險的工作: 飽和潛水員 。
常年生活在幾百米深的海底,呼吸著氦氧混合氣,承受著幾十倍的大氣壓,一旦發生事故,身體會瞬間被水壓擠爆,連屍骨都找不到。
他就像一個幽靈,把自己流放在深海的煉獄裡,用命給我們焊接著未來的保障。
而我,卻拿著他拿命換來的錢,恨了他整整五年。
「他在哪?」我猛地合上日記本,抓著老趙的胳膊,「帶我去見他!求你!」
5.
老趙嘆了口氣,指了指走廊盡頭的一扇重症監護室大門。
「三個月前那個S級任務,海底暗流太大,他是主焊手,為了保住管道,他在水下超時作業了兩個小時。上來後減壓沒跟上,得了嚴重的減壓性骨壞死,現在……」
老趙沒再說下去,只是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監護儀發出單調的「滴——滴——」聲。
透過玻璃窗,我看到了病床上的那個人。
那是顧晨嗎?
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有些微胖的男人不見了。躺在那裡的,是一個瘦得脫了形的人。
他全身插滿管子,頭髮全白了,稀稀拉拉地貼在頭皮上。因為骨壞死帶來的劇痛,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隻煮熟的蝦米。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那是長期缺氧和高壓環境留下的烙印。
他才37歲啊!怎麼看起來像個70歲的老人?
我推門沖了進去。
「顧晨!」
病床上的人像是被電擊了一下,身體猛地一顫。他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神里不是驚喜,而是驚恐。
他下意識地想拉過被子蒙住頭,想擋住自己這副鬼樣子。但他太虛弱了,手抬到一半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別……別看……」
他的聲音嘶啞、尖細,依然帶著那種滑稽的「唐老鴨」腔調。但這聲音此刻聽在耳里,卻比任何情話都讓我心碎。
我撲過去,一把抓住他想躲藏的手。那隻手枯瘦如柴,關節腫大變形,摸起來像冰涼的石頭。
「為什麼?」我哭著喊道,「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一個人扛?你以為你很偉大嗎?顧晨,你是個混蛋!你讓我恨了你五年!你知不知道這五年我是怎麼過的?」
顧晨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流進那深陷的皺紋里。
「曼曼……債還清了……卡里有錢……給小寶買房……找個好男人……」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擠出來的。
「我不買房了!我也不找男人!我就要你!」
我從包里掏出那張銀行卡,那是他拿命填滿的700萬。
「密碼我改了。」我把卡塞進他手裡,死死按住,「改成了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日組合。顧晨你聽著,這錢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你要是敢死,我就把這錢全燒了,帶著兒子下來找你!」
顧晨看著我,渾濁的眼睛裡終於有了一絲光亮。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6.
那天下午,我在病床前坐了很久。
老趙告訴我,顧晨的骨壞死雖然嚴重,但只要配合治療,保住命沒問題,只是以後可能再也幹不了重活,甚至可能要坐輪椅。
「坐輪椅怎麼了?」我擦乾眼淚,看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只要人還在,我就當他的腿。」
我把那700萬做了規劃。還清了最後一點債務,剩下的足夠支付高昂的治療費,也足夠我們在海邊買一個小房子,開個小超市。
學區房我不買了。我想通了,沒有什麼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兒子放學後被我接到了醫院。他看到那個蒼老陌生的男人,一開始有些害怕。
顧晨想笑,卻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我推了推兒子:「叫爸爸。爸爸是從海底打怪獸回來的英雄。」
兒子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顧晨滿是針眼的手背,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爸爸。」
那一刻,我看到顧晨這個在深海300米麵對生死都沒眨眼的硬漢,哭得像個孩子。
後來我常想,這世上有一種愛,像深海的壓力一樣沉重,沉默無聲,卻足以把一個人的骨血都壓進另一個人的生命里。
他瞞了我五年,騙了我五年,也愛了我五年。
幸好,我還來得及,把這深海里的愛,重新撈回陽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