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中午12點28分,司儀的聲音響徹整個婚宴大廳:「現在,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有請新娘的父母上台!」
我深吸一口氣,挽住身旁男人的胳膊。他叫張偉,是我失散二十年、剛認回不久的親生父親。他今天穿著一身高定西裝,手腕上的金表在水晶燈下閃著光,滿面紅光地接受著全場的矚目。
我扶著他,一步步走向舞台正中央的主桌,將他穩穩地按在了「父親」的位置上。
那一刻,我的餘光像針一樣,扎向了大廳角落裡最不起眼的那一桌。
我的繼父,李建國,那個養育了我整整十六年的男人,正被司儀略帶歉意地引導著,坐到了客席。他身上穿著他最好的那件舊西裝,洗得有些發白,但依舊筆挺。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背影在喧鬧的人群中,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親戚們的竊竊私語像蚊子一樣鑽進我的耳朵。
「小雅這孩子,怎麼能這樣對老李?」
「有了有錢的親爹,就忘了養父了?真是白眼狼。」
我的臉一陣發燙,但立刻被親爹張偉塞進我手心的一個厚厚的紅包給撫平了。我告訴自己,我沒錯。在人生的牌桌上,我只是打出了一張對我最有利的牌。
敬酒環節,全場最熱鬧的是我們主桌,最冷清的是繼父那桌。我端著酒杯,機械地笑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他。
他那桌只坐了幾個老鄰居和他的同事,氣氛尷尬。而他,只是安靜地坐著,默默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他舉起酒杯,沒有看任何人,而是朝向主桌的方向,遙遙一敬。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在完成一個極其莊重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儀式。
我的心,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2.
婚後第三天,我回了繼父的家。
親爹張偉在婚禮後給了我一個五萬塊的大紅包,畫了幾個關於「公司股份」和「歐洲旅遊」的大餅,然後就藉口生意忙,再沒露過面。我老公因為婚禮座位的事跟我大吵一架,說我做得太過分,傷了繼父的心。
我心裡煩躁,愈發覺得只有拿到繼父承諾的那套房子,才是最實際的。我看了一眼手機日曆,心裡更添一絲不耐——今天,是我媽的忌日。都過去兩年了,沒必要還抓著不放。
我推開門,家裡還和我媽在時一樣,窗明几淨,空氣里有淡淡的肥皂和菊花茶混合的味道。
繼父正在書房備課,聽到動靜抬起頭。他戴著老花鏡,手上有擦不掉的粉筆灰痕跡。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隨即起身給我倒了杯水。水是從他那個形影不離的舊保溫杯里倒出來的,溫熱的菊花茶。
我沒心情寒暄,從包里拿出準備好的文件袋,開門見山:「爸,您之前說過,等我結婚就把房子過戶給我。您看,我們什麼時候去辦手續?」
我的聲音有些生硬,連我自己都聽著彆扭。
3.
繼父沒有看我遞過去的文件袋。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在牆上掛著的、我和媽媽的合影上,眼神平靜得有些可怕。
我有些不耐煩,把文件袋往前推了推,開始陳述我早已打好的腹稿:「我跟小軍要開始新生活,需要一個穩定的基礎。這套房子,是我媽留下的,也是您答應我的。而且……我親爸那邊也答應了,等我穩定下來,會給我更好的資源。我不能一直住在出租屋裡,讓人看笑話。」
我把「親爸」兩個字咬得很重,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說服我自己。
繼父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良久,他慢慢站了起來,沒有走向我,而是走進了書房。我聽到一聲鑰匙轉動的輕響,是他那個常年上鎖的抽屜。
我心裡一喜,以為他要去拿房產證了。
可他走出來時,手裡拿的卻不是房產證,而是一個很舊的、銀色的MP3播放器,老舊到幾乎算是古董了。
他把那個MP3輕輕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聲音沙啞但異常清晰。
「小雅,房子的事,先不著急。」
我心一沉,正要發作,他卻抬起頭,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無比複雜的眼神看著我。
「過戶之前,你先把這個聽完。」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這是你媽……留給你的最後一課。」
4.
最後一課?我媽已經去世兩年了,哪來的最後一課?
我心裡充滿疑竇,但還是顫抖著手,拿起那個冰涼的MP3,戴上了耳機。
一陣輕微的電流聲後,一個虛弱卻無比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我媽。
「小雅,我的寶貝女兒……如果你能聽到這段錄音,那證明……咳咳……證明你還是被你那個『親爹』給迷了心竅……」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孩子,你別怪你李爸……這個主意,是我出的。你那個親爹張偉,他當年不是創業失敗離開我們,他是欠了一屁股賭債,怕人追殺,自己跑了……是我們結婚後,你李爸,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物理老師,用了整整十六年,用他的工資,一點一點,把那個無底洞給填上的……」
「我們家不是窮,小雅……是我們一直在還債。你總抱怨你李爸捨不得給自己買件新衣服,可你忘了,你愛吃的草莓,冬天八十塊一斤,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給你買回來。你總覺得他沒本事,一輩子就是個老師。可你不知道,你高考那年我生了場大病,他當時有個去別的城市當教導主任的機會,工資翻倍,就因為要離開家,他想都沒想就拒了,只為了能留下來照顧我、陪著你。」
「我快不行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我怕你這孩子心眼實,被外面的虛榮蒙蔽了,分不清誰是真心對你好。所以……我才跟你李爸定下這個約定,就用我們還完債後買的這套唯一的房子,給你上最後一課。婚禮,就是個考場。主桌和客席,就是你的答卷。」
「如果你選對了,懂得感恩,把養育你的父親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那這套房子,就是你幸福生活的起點。如果你……如果你選錯了……」媽媽的聲音哽咽了,「建國,你一定要拉她一把,告訴她全部真相。這是我們作為父母,能教她的,最後一件事了……」
5.
錄音結束了,世界一片死寂。
我摘下耳機,早已淚流滿面,渾身冰冷得像掉進了冰窟。我抬頭看繼父,他眼圈通紅。他默默地從我手中拿過那個MP3,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纏繞著耳機線,仿佛在收拾一件絕世珍寶。
「你媽總說,人可以窮,但心不能瞎。」繼父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我……我只是想完成她的遺願。小雅,爸沒本事,給不了你大富大貴,但爸能給你一個……隨時可以回的家。」
「撲通」一聲,我跪倒在地,死死抱住繼父的雙腿,哭得撕心裂肺。
「爸……對不起……爸,我錯了……」
所有的虛榮、算計、理直氣壯,在這一刻,都化成了最鋒利的高能粒子刀,一刀刀地凌遲著我的靈魂。我終於明白,那場我覺得無比「體面」的婚禮上,真正體面的人,是那個穿著舊西裝,坐在角落裡,卻用全部生命和尊嚴愛著我的父親。
我拿出手機,當著他的面,刪掉了「親爹」張偉所有的聯繫方式。
我端起桌上那杯已經微涼的菊花茶,學著繼父的樣子,小口喝著。入口是澀的,回味卻是甘的,像我此刻被徹底顛覆的人生。
「爸,房子我不要了。」我哭著說,「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您好好的。」
6.
繼父搖了搖頭,他走回書房,這次,拿出了那本紅色的房產證,重新塞回我冰涼的手裡。
「房子是家,不是交易。」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你媽說了,只要你能找回回家的路,它就永遠是你的。」
窗外的陽光透了進來,暖暖地灑在房產證上,灑在扉頁上我母親娟秀的名字上,也灑在我這張布滿淚痕、終於懂得「回家」的臉上。
那是一種久違的,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