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的家庭聚會，川菜館包廂里熱氣騰騰。
我堂弟李浩，又一次在親戚們的簇擁下，豪氣干雲地一揮手：「今天都別跟我搶啊！我請客！服務員，把你們這最貴的菜都上一遍，別怕我沒錢！」
一桌子親戚頓時笑開了花，紛紛誇讚他「有出息」、「懂事大方」。
我坐在角落，冷眼看著他表演。
我知道，待會買單時，他又會像過去一年裡那不下十次一樣，在服務員拿著POS機過來時，滿臉「驚訝」地一拍腦袋：「哎呀，錢包忘帶了！」或是「我這張卡怎麼刷不出來了？」
然後，在所有人尷尬的沉默中，在叔叔嬸嬸恨鐵不成鋼的責罵聲中，我，他那個當程式設計師的堂哥李哲，會在一片「還是李哲踏實穩重」的誇讚聲里，默默拿出手機，掃碼付錢。
我受夠了。受夠了這種被「表演式親情」綁架的感覺。
趁著李浩起身去洗手間，唾沫橫飛地跟人吹牛的間隙，我悄悄叫來服務員，低聲對她說：「你好，麻煩一下，今天我們這桌分開結帳。每一道菜誰點的，就記在誰的帳上，最後不要開在一張總單上。」
服務員愣了一下，但很快會意地點了點頭：「好的，先生，我明白了。」
我坐回座位，看著還在吹噓自己新提了寶馬5系的堂弟，心裡一陣冷笑。
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齣戲，還怎麼演下去。
2.
飯局過半，酒酣耳熱。
李浩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像往常的劇本一樣，大聲地沖門外喊：「服務員！買單！」
他瀟洒地從口袋裡掏出他那台最新的iPhone，姿態做得十足。大伯立刻帶頭鼓掌：「看看我們李浩，就是有魄力！以後咱們家就靠你了！」
我注意到，在他解鎖手機時，螢幕右上角那道蜘蛛網般的裂痕，在餐廳的燈光下格外刺眼。一個開著寶馬5系、用著最新款iPhone的人，居然連個螢幕都捨不得換？
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邏輯bug。
服務員微笑著走了進來，但手裡拿的不是一個POS機，而是好幾個獨立的帳單夾。
「先生們女士們好，今天一共消費1280元。」她把其中一個帳單夾輕輕地放在李浩面前，笑容職業而標準，「按照這位先生先前的吩咐，我們分單結算了。李浩先生，您點的這幾道硬菜，加上您那桌的酒水，一共是860元。」
包廂里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李浩和他面前那張刺眼的、寫著「860元」的帳單上。
3.
李浩的臉，「刷」地一下，從炫耀的紅色，變成了驚慌的白色，最後漲成了屈辱的豬肝色。
他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解鎖手機的那根手指，竟然因為顫抖，連續輸錯了三次密碼。
「哥……我……我手機好像……出問題了……」他像過去每一次一樣，把求助的、帶著一絲哀求的目光投向我。
但這一次，我沒動。
我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熱氣，淡淡地說：「沒事，不著急，你慢慢來。是不是網不好？」
我的平靜，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尷尬地又試了幾次，最後在POS機「餘額不足，請提示用戶更換支付方式」的無情電子音中，徹底崩潰了。
最扎心的一幕發生了。
他在所有親戚鄙夷、嘲弄的目光中，手忙腳亂地開始往口袋外掏錢。掏了半天，他所有的家當，不過是幾張皺巴巴的十元、二十元紙幣，加起來，甚至不到一百塊。
叔叔，也就是他爸，一張臉黑得像鍋底。他猛地一拍桌子，指著我的鼻子就吼了起來：「李哲！你安的什麼心！你就這麼看著你弟當眾出醜嗎？你這個當哥的是怎麼當的！」
親戚們也紛紛附和，指責我不顧親情，小心眼。仿佛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4.
我沒有理會叔叔，只是平靜地拿出自己的銀行卡，結清了剩下的所有帳單。
那頓飯，最終在一種詭異的、不歡而散的氣氛中結束。
我剛到家，叔叔的電話就追了過來。他在電話那頭對我破口大罵，說我讓他家丟盡了臉，說我心胸狹隘，見不得弟弟比我混得好。
我積壓了整整一年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
「叔叔！」我對著電話吼了回去，「他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再當這個冤大頭了！你兒子開著寶馬，用著最新款手機，為什麼連一頓飯錢都拿不出來？這是混得好？你不教育他，我這個當哥的，今天就替你教育了！」
電話那頭，叔叔的咆哮聲戛然而止。
漫長的沉默後，他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極其疲憊和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一句讓我如遭雷擊、渾身冰冷的話。
「寶馬是我的，手機……是他自己網貸買的……李哲，你以為，我是在害他嗎？」
叔叔的語氣突然軟了下來，甚至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悲涼。
「你打開他的微信運動看看，他每天晚上，都走了多少步？」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搶著買單，和他每天晚上走多少步，有什麼關係？叔叔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我為什麼，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5.
掛了電話，我將信將疑地點開了李浩的微信運動。
他的步數記錄，密密麻麻地占滿了螢幕。最近一個月，幾乎每一天，他的步數都在兩萬步以上。對於一個自稱「出門只開車」的人來說，這太不正常了。
我心裡猛地一驚，立刻抓起車鑰匙沖了出去。
外面下著深秋的冷雨。我開著車，憑著一種直覺，在城市裡漫無目的地尋找。最後，在離我們家足足有十幾公里遠的一個24小時便利店門口，我看到了他。
他正一個人坐在濕漉漉的台階上，就著冰冷的雨水，啃著一個硬邦邦的麵包。那輛他吹噓了一晚上的寶馬，根本不見蹤影。他看到我，像一隻被發現的流浪狗，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羞愧。
我把他拉上車，打開暖氣，遞給他一瓶熱水。
在溫暖但狹小的空間裡，他終於崩潰了，在副駕駛上，哭得像個孩子。
在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我終於拼湊出了一個讓我不寒而慄的真相。
原來，叔叔的控制欲強到了變態的程度。他極度好面子，要求兒子在外必須時刻保持「成功人士」的形象，所以逼著他開自己的寶馬，在親戚朋友面前必須裝得豪爽大方。
但與此同時，為了將兒子牢牢控制在手心，他每個月，只給他500塊生活費。
那輛寶馬，叔叔每天都會檢查里程表，一旦發現一天的行駛里程超過50公里，就會對他非打即罵。所以，李浩每天只能把車停在離聚會地點很遠的地方，然後步行幾公里、十幾公里趕過去，晚上再步行回去取車。
這就是他微信運動兩萬步的由來。
6.
「我爸說，他這是在磨練我。」李浩哭得泣不成聲，整個身體都在發抖，「他讓我每次都搶著買單，然後再故意讓我付不出錢，讓我在所有人面前出醜。他說，這是在鍛鍊我的『抗壓能力』。」
我愣在原地，感覺血液都快凝固了。
我一直以為，他是在演戲給我和親戚們看。現在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個演員，而導演，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
這哪裡是什麼磨練，這分明是一場長達數年的、精心策劃的精神虐待！
李浩抬起布滿淚痕的臉，看著我，說出了那句讓我徹底崩潰的話。
「他說……他說什麼時候，我能讓你這個最有出息的堂哥，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地，每次都替我買單，笑著說『沒事，哥有錢』，我才算真正出人頭地，他才會考慮，把家裡的生意交給我……」
我一拳狠狠地砸在方向盤上。
我終於明白了他每次付款失敗後，那種既屈辱又帶著一絲期盼的眼神。他在期盼我配合他演完這場戲，好讓他能通過父親那變態的「考驗」。
而我今天所謂的「正義之舉」，卻親手把他推下了深淵。
武巧輝 • 7K次觀看
楓葉飛 • 4K次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