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晚上七點十五分,門開了,丈夫林濤提著一個巨大的泡沫箱,臉上帶著一絲獻寶似的興奮。
「老婆,驚喜!」
箱子打開,十斤青背白肚的大閘蟹,在冰袋間張牙舞爪,鮮活得近乎挑釁。我知道這種品質的螃蟹,沒個千八百下不來。我的心,卻像被箱子裡的冰塊凍住,一片冰涼。
他興沖沖地把螃蟹倒進水槽,挽起袖子開始清洗,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歌。我靠在廚房門框上,平靜地開口:「別急著上鍋,你媽五分鐘內會給你打電話。」
林濤的動作猛地一僵,隨即失笑,回頭看我,眼神裡帶著一絲嘲弄:「陳靜,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他擦擦手,故意拿出手機,對著水槽里活蹦亂跳的螃蟹拍了張照片,快速發了個朋友圈,配文:「老婆的秋天第一頓大閘蟹,安排!」

做完這一切,他把手機螢幕對著我晃了晃,挑釁地說:「我賭一百塊,她不會打。」
我沒說話,只是抬眼看著牆上的掛鐘。
金屬的秒針,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經上。
一分鐘。
兩分鐘。
第三分鐘剛過一半,林濤那專門為婆婆設置的,格外刺耳的《好運來》鈴聲,瞬間響徹整個廚房。
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2.
林濤拿起手機,背過身走到陽台,聲音壓得很低。我能看到他接電話的表情,從最初的不耐煩,到中途的無奈,最後變成一種壓抑的承諾。
「好,好……我知道了,我等下轉給你。」
掛了電話,他走回廚房,刻意躲閃著我的眼神,悶頭繼續刷螃蟹。
我冷笑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怎麼?又說沒生活費了?還是鄰居家的狗又病了要借錢看病?」
「你能不能別這麼陰陽怪氣?」林濤煩躁地把刷子扔進水槽,水花濺了我一臉。
我抹了把臉,拿出手機,點開那個我每天都會看的記帳APP,翻到「家庭外支出」那一頁,舉到他面前。
「這個月,這是第三次了。一次兩千,兩次一千五,加起來五千塊。林濤,這才20號!」我的聲音開始發抖,「上個月我媽生日,我只想給她買件八百塊的羊-毛-衫,你都說要省一點,說房貸壓力大!」
「那能一樣嗎?」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她是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我死死盯著他,這個男人,我愛了五年,嫁了五年的男人,此刻陌生的可怕。
「大度?」我被這兩個字徹底刺穿了,五年里積壓的所有委屈,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噴涌而出。「林濤,我們結婚五年,你到底把你媽當媽,還是把這個家當提款機?這個家,快被你媽掏空了!」
我指向他書桌的方向,那裡放著他常抽的煙。我認得那個牌子,65塊一包。
「你給自己花錢從不手軟,給你媽花錢也永遠大方,只有對我和這個家,需要『省一點』!」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尖叫。
爭吵戛然而生,廚房裡只剩下水槽里的大閘蟹,無力地吐著泡泡,發出細微的聲響。它們像我此刻的心情,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耗盡氧氣,慢慢死去。
3.
林濤被我的話徹底激怒了,或者說,是被我說中後的惱羞成怒。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摔門進了書房。
我渾身脫力地靠在牆上,聽著書房門反鎖的「咔噠」聲,心裡最後一點溫度也消失了。
離婚。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來。
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結束。我必須找到他「愚孝」的鐵證,我要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他的書房門口,裡面靜悄悄的。我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這是我們婚後他第一次沒帶在身邊。
我熟練地登錄他的網銀,想查找他給婆婆的轉帳記錄。可銀行流水乾淨得像一張白紙,每月除了固定的工資入帳,幾乎沒有大額支出。
錢,到底是怎麼過去的?
我忽然想起,他電腦D盤裡,有一個從不讓我碰的加密文件夾,命名很奇怪,叫「Project P」。我問過一次,他緊張地說那是公司的核心代碼,動了要賠錢的。
一個程式設計師,會把公司核心代碼放在私人電腦的D盤嗎?
一個會計的職業直覺告訴我,問題,就在這裡。
我點開那個文件夾,輸入密碼的對話框彈了出來。
我試了幾個密碼:他的生日、我的生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螢幕上一次次彈出紅色的「密碼錯誤」。
我的手指懸在鍵盤上,忽然,一個念頭閃過。
我鬼使神差地,顫抖著輸入了婆婆的生日。
「滴」的一聲輕響。
文件夾,開了。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將揭開潘多拉魔盒的人,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4.
文件夾里根本沒有什麼公司代碼,只有一個孤零零的Excel文件,名字簡單粗暴——《帳》。
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肺部都在灼燒。我移動滑鼠,雙擊點開它。
沒有我想像中密密麻麻的數字,只有清晰的幾列:日期、金額、緣由、備註。
我的目光從第一行開始,日期是五年前,我們剛結婚的第二個月。
金額:5000。
我往下快速滑動,一筆筆觸目驚心的記錄,金額從幾千到幾萬不等,像一把把尖刀,扎得我眼前發黑。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緣由」那一欄。
那上面寫的根本不是「生活費」、「看病」、「人情往來」,而是兩個猩紅刺眼的字——
賭債。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賭債?
這五年,我以為他給婆婆的每一分錢,都是出於孝順。原來,他一直在為婆婆還不為人知的賭債?
我顫抖著,把滑鼠移到最後一列「備註」上,林濤那熟悉的字跡,像烙鐵一樣燙傷了我的眼睛。
第一條備註寫著:「第18次,她說這是最後一次。」
他到底……承受了什麼?這一切背後的真相,到底有多殘酷?
5.
我一行行地看下去,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2019.10.02,金額:20000,緣由:麻將館欠款。備註:她哭了,跪下來求我,說再也不賭了。」
「2020.06.18,金額:35000,緣由:網絡博彩。備註:高利貸找上門,沒敢告訴你,怕你跟著我一起擔驚受怕。」
「2022.01.25,金額:50000,緣由:清空所有欠款。備註:希望這是新的開始。帶她去看了心理醫生,她說醫生是騙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的眼淚毫無徵兆地砸在鍵盤上,視線一片模糊。
我看到了最新的幾條記錄。
「2023.08.11,金額:12000。備註:她說想給你媽買個金手鐲,當年的聘禮太寒酸了。我信了。後來才知道,她又去了地下賭場。」
「2023.09.12,金額:8000。備註:她說這次是最後一次,借錢是為了給我爸修墳。我查了,還是謊話。我的煙,好像越抽越凶了。」
原來他抽的65塊一包的煙,不是為了享受,是為了續命。
表格的最下方,有一個自動求和的單元格,裡面那個鮮紅的總額,像一個血淋淋的傷口,豁然敞開在我的面前:
**248,000元。**
二十四萬八千。
原來,他不是愚孝,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為他那個爛賭成性的母親,填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他不是媽寶男,他是一個被親情綁架,獨自在懸崖邊上走了五年的男人。他的沉默,不是冷漠,是說不出口的絕望和羞恥。
我以為他在愚孝,其實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戒毒」——戒他那個無可救藥的媽的賭癮。
6.
書房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
林濤走出來,看到我坐在電腦前,臉色瞬間煞白。當他的目光落在螢幕上那個打開的Excel表格時,他眼神里最後一點光也熄滅了,像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氣,緩緩地、頹然地沿著牆壁滑坐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