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媽的「怪病」,是從半年前開始的。一進廚房,一拿起鍋鏟,她就頭暈。手扶著額頭,搖搖欲墜,嘴裡念叨著:「不行了,不行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伴隨著我媽的「怪病」,是我姐林嵐越來越頻繁地「駕臨」。她幾乎天天來,一來就黑著臉,像個尋釁的債主。尤其是我老婆小雅在廚房忙活的時候。
那天,我媽又「暈」了,小雅正手忙腳亂地接著做飯,我姐一進門,就把包往沙發上一摔,衝著廚房喊:「林偉,你死人啊!看不見咱媽不舒服嗎?讓小雅一個人在廚房忙活,像話嗎?」
小雅端著菜出來,眼圈紅了:「姐,我讓媽去歇著了。」

「你讓她歇著她就能歇著?你不會扶她進屋躺下?」我姐的聲音尖銳得像針,句句都扎在我和小雅的神經上。
我終於忍不了了,站起來:「姐,你差不多得了!小雅到底哪裡得罪你了?你天天來找茬有意思嗎?」
「我找茬?」我姐的火氣比我還大,她指著我,眼裡的紅血絲像要爆開,「林偉,你就是個瞎子!是個白眼狼!」
這樣的爭吵,每周都在上演。家裡的空氣壓抑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擰一把,全是苦澀和疲憊。小雅的眼淚越來越多,我媽的「頭暈」越來越頻繁。
作為一名IT項目經理,我習慣用邏輯解決問題。分析下來,問題癥結很明確:婆媳矛盾,加上一個攪局的大姑姐。解決方案也很清晰:物理隔離。
在又一次激烈的爭吵後,我下了決心。我對小雅說:「我們搬出去住吧。」
小雅愣住了,然後眼淚掉了下來。那不是委屈的淚,是解脫。
搬家的那天,我媽沒出來送,我姐也沒來。我心裡憋著一股氣,覺得我終於帶著小雅逃離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家。我以為,我贏了。
2.
搬進新租的兩居室,我和小雅終於過上了久違的清凈日子。沒有我媽的嘆氣,沒有我姐的咆哮,連空氣都是甜的。
我以為我媽和我姐會不依不饒,但出乎意料,她們異常平靜。我每周給我媽打一次電話,她總說自己挺好,讓我別惦記。
兩個月後的一個周六早上,9點27分,我媽打來電話,聲音里透著一股久違的、中氣十足的興奮:「偉偉,我的頭暈啊,好了!徹底好了!你說神不神奇?」
我愣住了。
「真的?」
「真的!我現在做飯一點都不暈了!你姐也說我氣色好多了,也不用天天跑過來了。」
掛了電話,我站在陽台上,初夏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心裡卻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
好了?我們一搬走,她的病就好了?我姐也不常來了?
這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嗎?一個困擾了我們家半年,逼得我們不得不搬出來的「怪病」,在我們離開後,兩個月,不藥而愈?
這聽起來,不像是一場病癒,更像是一場「陰謀」的得逞。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我們搬走,最高興的難道不該是我姐嗎?她為什麼反而不常來了?我媽病好了,這麼大的喜事,她為什麼不在電話里數落我「不孝」,反而語氣平靜得有些過分?
我的項目經理思維開始瘋狂運轉。數據點全部對不上,邏輯鏈條存在巨大斷裂。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婆媳矛盾的情感問題,但現在看來,這更像一個我沒有找到關鍵變量的邏輯漏洞。
下午,我跟小雅說公司有急事,開車回了老房子。我沒提前打招呼,用舊鑰匙打開了門。
家裡沒人。很安靜。但空氣中,飄著一股我熟悉的、若有若-無的中藥味。以前我姐總說這是她工作壓力大,給自己調理身體用的。
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我媽的房間。一切都很整潔。我下意識地走向廚房,想看看垃圾桶。就在我準備離開時,我瞥見了牆角一個沒套袋子的廢紙簍。
裡面,有一些被撕碎的紙片。
我蹲下身,像拼接一個破碎的程序代碼一樣,將那些碎片一點點拼湊起來。那是一張藥店的收據。上面的字跡,像一把把尖刀,瞬間刺穿了我的心臟。
「鹽酸多奈哌齊片……神經內科……張主任……」
鹽酸多奈哌齊,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我用手機一查,搜索結果的第一行字,讓我的世界瞬間崩塌。
「本品適用於輕度至中度阿爾茨海默病症狀的治療。」
3.
我的手開始發抖,手機差點摔在地上。阿爾茨海默病……就是我們常說的老年痴呆。
怎麼可能?我媽才62歲!她那麼要強,那麼精明,怎麼會得這種病?
一個瘋狂的念頭湧上心頭。我衝到客廳,搬了張凳子,踮起腳去夠那個放在柜子頂上、我姐最寶貝的茶葉罐。她總是不停地擦拭它,擺弄它,不許任何人碰。我一直以為裡面是她珍藏的什麼好茶。
罐子很沉。我打開蓋子,裡面沒有茶葉,只有一股濃重的藥味。一個白色的塑料分藥盒,靜靜地躺在裡面,上面用馬克筆標註著「周一、周二、周三……」。
分藥盒旁邊,還有一本小小的、被翻得卷了邊的筆記本。
我顫抖著手打開筆記本。
第一頁,是我和老婆小雅的名字,字跡工整,是我媽熟悉的字體。
「林偉,兒子。」
「小雅,兒媳。」
翻開第二頁,字跡開始有些歪斜。
第三頁,第四頁……越往後,字跡越是搖搖欲墜,像醉漢一樣東倒西歪,有的甚至超出了橫線格。每一頁,都重複著我和小雅的名字,仿佛一個學生在罰抄。
我一頁頁地翻下去,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我終於明白了一切。
我媽的頭暈,是她發現自己開始遺忘、開始犯錯時的藉口。她打翻了碗,不是手滑,是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做飯忘了放鹽,不是老糊塗了,是她已經不記得做菜的步驟。
我姐的「找茬」,是來給我媽送藥,是監督她做康復訓練,是處理她犯下的一個個小錯誤。她對我發火,是在替我媽演戲,是想用「婆媳矛盾」這把最鋒利的刀,把我和小雅從這個即將被疾病拖垮的家裡,「切割」出去。
她不是在排擠小雅,她是在保護我們!
我們搬走後,我媽的病「好了」,是因為她們再也不用演戲了。姐姐可以光明正大地來照顧,我媽也不用再提心弔膽地偽裝。
我以為的勝利大逃亡,原來是她們精心策劃的、一場悲壯的放逐。
我這個被蒙在鼓裡的傻子,還為自己的「解脫」而沾沾自喜。
4.
我癱坐在地上,眼淚洶湧而出。我想到我姐每次對我吼「你就是個瞎子」時,那通紅的眼睛裡藏著的疲憊和絕望。我想到我媽每次說「頭暈」時,那強裝鎮定背後,該是怎樣的恐慌和無助。
我這個自詡邏輯縝密的IT項目經理,卻看不透家人最拙劣的演技。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我姐的電話。
「喂?你又有什麼事?」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耐煩。
「姐,」我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茶葉罐……我看到了。」
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然後,我聽到了她壓抑了許久的、崩潰的哭聲。
那天晚上,我姐跟我說了一切。
半年前,我媽開始頻繁地忘事,出門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姐帶她去醫院,確診了早期阿爾茨海默症。醫生說,這種病無法治癒,只會越來越嚴重。
我媽從醫院出來,對我姐說的第一句話是:「不能讓偉偉知道。他剛結婚,工作又忙,不能拖累他。」
她開始用「頭暈」來掩飾一切。而我姐,這個社區衛生服務站的小護士,成了她唯一的同謀。她每天下班都趕過來,把藥碾碎了混在飯里,監督她做手指操,帶她一遍遍地認照片上的人。
「你知道嗎?媽有一次把鑰匙放進了冰箱,還有一次,把洗衣粉當成麵粉要做飯!」我姐在電話里哭著說,「我每天都提心弔膽,生怕你們發現。我只能對你們發火,我罵小雅,罵你,我就是想讓你們討厭這個家,趕緊走!我怕你們再待下去,媽就瞞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