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日晚上7:13分,老家的飯桌上,火鍋熱氣騰騰。窗外飄著小雪,屋裡暖意融融。
嫂子害羞地宣布了懷孕的消息,全家頓時一片歡騰。
我哥孟偉,那個在我心裡一向穩重可靠的國企幹部,端起酒杯,意氣風發地看著我:「小雨,哥敬你一杯!這些年辛苦你了。以後那每個月兩萬塊就別給爸媽了,你嫂子也懷了,哥現在出息了,這個家,我養得起!」

我愣住了,心裡湧上一股暖流,正想說「哥,這是我當女兒的一點心意」,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一個極其怪異的畫面。
我爸,那個一輩子鋸嘴葫蘆、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聽到我哥的話後,嘴角竟然咧開,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僵硬的「呵」聲。
那根本不像笑,更像是一個人被什麼東西狠狠噎住後,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抽氣聲。
全家人的歡聲笑語,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媽慌忙給我爸夾了一筷子肉,嘴裡念叨著:「老頭子,高興壞了吧。」
我哥也一臉不解地看著我爸。
我卻死死地盯著我爸那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心裡一個咯噔,有什麼地方,徹底不對勁了。
2.
飯後,我哥一家心滿意足地走了。我幫我媽收拾碗筷,假裝不經意地問:「媽,我爸今天怎麼了?反應那麼奇怪。」
我媽的眼神明顯躲閃了一下,一邊洗碗一邊說:「你爸就是那樣,高興壞了,人來瘋。」
這個解釋太過蒼白,我根本不信。
我試探著說:「媽,既然哥和嫂子以後用錢的地方多,下個月開始我給你們轉三萬吧,讓他們壓力小點。」
話音剛落,我媽手裡的碗「哐當」一聲掉進了水槽。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回頭,聲音尖利:「不用!千萬不用!你哥那點工資夠了!你一個人在上海不容易,別亂花錢!」
她的反應太過激烈,反而坐實了我的猜想。
回想起這五年,自從我升任市場總監、月薪漲到三萬後,我雷打不動地每月給家裡轉兩萬。我以為我的錢,能讓辛苦了一輩子的父母,過上富足安逸的晚年。
可這次回來我才發現,一切都是我的想像。
我媽還在用那個我幾年前淘汰給她的、螢幕碎成蜘蛛網的老人機;我爸過冬的棉襖,袖口已經磨出了白邊。
他們節儉得不合常理。
我心裡不是滋味,決定下午就去給他們買新手機,再添幾件新衣服。我從沒像此刻一樣,覺得自己掙錢的意義如此重大。
3.
第二天,我拉著我爸媽去逛商場。
我給我媽挑了最新款的華為手機,又給我爸選了一件近三千塊的羽絨服。
可我爸媽的反應,卻讓我如墜冰窟。
「不買!一個手機能打電話就行!衣服能穿就行!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大手大腳!」我爸幾乎是吼出來的,抓著我的手就要走。
我堅持要買,去掏銀行卡,我爸的反應更激烈了。他一把搶過我的錢包,死死地護在懷裡,那樣子,不像是在保護一個錢包,倒像是在守護一個天大的秘密。
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那一刻,我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這五年,我轉給他們一百二十萬,就算在老家,也足夠他們過上非常體面的生活。可他們的狀態,分明比五年前我剛工作時還要拮据。
錢呢?我的錢到底去哪兒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我爸那個詭異的笑,我媽過激的反應,他們反常的節儉,還有我爸發抖的手……所有線索串聯起來,指向一個我不敢深思的方向。
夜裡十二點,我再也睡不著,鬼使神差地走進了父母的房間。
我爸的床頭櫃,最下面那個抽屜,總是上著鎖。我小時候好奇,試圖撬開過,被他用尺子狠狠打過一次手心。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碰過。
今晚,借著手機微弱的光,我看到那把小小的黃銅鑰匙,竟然就插在鎖孔上,忘了拔下來。
4.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狂跳起來,幾乎要蹦出喉嚨。
我走過去,手指顫抖著,輕輕擰動了那把鑰匙。
「咔噠」一聲,鎖開了。
我拉開那個封存了我們家二十多年秘密的抽屜。
裡面沒有我想像中的存摺、房產證,只有一個陳舊的、牛皮紙封面的小本子。
我顫抖著手,翻開了本子。
第一頁,三個用黑色鋼筆寫的、力透紙背的大字,讓我瞬間如遭雷擊——
《欠雨的》
下面,是我爸那手熟悉的、此刻卻顯得無比陌生的顫抖字跡。
第一行:「2018年3月,孟雨,20000元。欠款結餘:980000元。」
第二行:「2018年4月,孟雨,20000元。欠款結餘:960000元。」
……
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每一頁,每一行,都是我這五年來,準時打到家裡帳戶上的血汗錢!
我的孝心,我的付出,我引以為傲的、能夠反哺家庭的成就感,在這一刻,變成了一本觸目驚心的「欠款記錄」!
欠款?誰的欠款?為什麼這筆欠款要用我的錢來還?
這百萬巨債,到底從何而來?
我那穩重可靠的哥哥,我那引我為傲的哥哥,和這個家最大的秘密,到底是什麼關係?
5.
我拿著那個帳本,像個幽魂一樣走出去。
客廳里,我爸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坐在沙發上。看到我手裡的本子,我媽的臉瞬間血色盡失,癱軟下去。而我爸,那個永遠挺直脊樑的男人,一夜之間仿佛老了二十歲,渾濁的眼睛裡,滿是絕望和愧疚。
在我的逼問下,那個被全家人合謀隱藏了五年的真相,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將我凌遲。
五年前,就在我升職加薪,意氣風發地決定每月給家裡兩萬塊生活費的那個月,我哥,孟偉,那個全家人的驕傲,因跟風炒期貨,一夜之間,欠下了一百萬的巨額債務。
催債電話打到了家裡,對方揚言,不還錢,就去他單位鬧,讓他身敗名裂,讓他剛結婚的妻子知道他是個賭徒。
為了保住兒子的前途、名聲和家庭,我爸媽做出了一個我永遠無法想像的決定。
他們沒有賣掉給哥哥結婚買的房子,也沒有動用自己的養老金。
他們對我撒了謊。
他們騙我說,他們身體不好,老毛病犯了,以後需要長期吃藥調理,開銷很大。
而我那每月兩萬塊的「孝心錢」,我爸媽一分沒動,一天不差地,全部轉給了債主。
他們用我的血汗錢,去填補我哥捅下的窟窿。
我終於明白了我爸那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是對兒子無知的嘲諷,也是對自己這場橫跨五年的荒誕騙局的自嘲。
我終於明白了我媽為什麼那麼節儉,因為他們根本一分錢都沒有。
我終於明白了他們為什麼拒絕我買任何大件,因為他們怕我發現,這個家,早就是一個空殼了。
五年來,我以為我在盡孝,我以為我是這個家的功臣。
原來,我只是那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替我哥贖了五年罪的傻子。
而我哥,那個被保護得密不透風的「好兒子」,對這一切,竟然毫不知情。
6.
我翻到帳本的最後一頁,日期是上個月。
「結餘」那一欄,用紅筆寫著一個刺眼的「0」。
下面,是我爸用盡全身力氣寫下的一行血淚之字:
「還清了。可這輩子欠我女兒的,拿什麼還?」
我沒有哭,那一刻,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覺得渾身發冷,從頭到腳,如墜冰窟。
我拿著那個本子,問我爸:「如果我哥不說那句話,你們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我爸看著我,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第二天,我哥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提著水果來看望爸媽。
我把那個牛皮紙本子,扔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臉上的笑容,和我爸那天晚上一樣,一點點地碎裂,然後凝固,最後變成了震驚、羞愧和無法置信。
他拿起本子,一頁頁地翻,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半天才擠出一句:「小雨,這……這不是真的……」
我提前結束了假期。
臨走那天,全家人都來送我。我哥把一張銀行卡硬塞給我,我沒有接,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哥,你現在是一個準爸爸了。你要養的,不只是你的小家。」
我爸想說什麼,伸出手,卻又無力地垂下,最終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過安檢時回頭,看到他們三個人,像三座沉默的雕塑,站在冬日清晨的寒風裡。我知道,那個我曾經無比眷戀、無比自豪的家,回不去了。
我以為我每月寄回的2萬塊,是在為父母的晚年添磚加瓦。直到那天我才明白,我只是在為這個家搖搖欲墜的根基,填了五年的土。























